内阁,刘健将各部尚书和各殿大学士都集中起来,商讨如何处置妖书案。牟赋的态度很明显:锦衣卫保定万仁了,谁再乱吠,就把谁弄到诏狱去。而满朝文官没有几个不大骂万仁的,如果再这样乱嚷嚷下去,就是不给锦衣卫面子,一准落不了好去。
不过,文官们都自诩清高,向来都是想骂谁就骂谁的,给他们下封口令,这似乎没啥作用。如果把这帮属狗的家伙惹急了,他们连带内阁一起骂。
其实刘健等阁臣也挺烦的,因为手下这帮家伙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他们平时不好好办事,没事总爱胡乱弹劾告状,惹出事来阁老们还得出面保他们。要是不保,阁老们立马会成为众矢之的,言官们群起而攻之,让你没法安生。
从这个层面上讲,内阁是夹在皇帝与文官之间的出气筒,这种夹板气可不好受。如果皇帝是个好说话的主,那好一些。可现在监国的太子年幼,是个不太着调的主,他一气之下,说不定真能下令让锦衣卫把所有文官都捉起来。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圣上病重,太子年幼,众位皆是朝廷重臣,理应尽力竭力梳理朝政。如今有屑小之辈,无端生事,好生可恶。各位乃六部之首,宜约束本部吏员,以防其受奸人蛊惑,或随奸人一同造谣生事。”刘健对六部部长说道,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们各自管好自己的喽啰们,别再惹事生非了。
“刘大人,臣僚们群情激奋,誓将那万人坑杀之而后快,本官以为,内阁宜上奏圣上,罢黜此人以平众愤。”刑部尚书闵珪说道。
刘健一阵头疼,心道:人家都不是官,你罢什么?不过,闵珪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是个倔脾气,就连弘治帝都这样评价他:朕知闵珪老成,人才难得,唯兹事过拗。刘健也不想当面说这话让他难堪,只得说道:“圣上病体未愈,还须其诊视,群臣如再一昧诋毁,恐其心有怨恨。”
“何为诋毁?此人不过一巫医,籍借圣宠,胡乱干预朝政,佞臣李孜省之流不外如是。身为臣子,怎可令此等佞幸随伺圣上?阁老理当请旨将此人杀之,以清朝序。”闵珪再进一步,这一次不是罢官了,而是要动刀子。
闵珪口中的李孜省,是前朝宪宗皇帝的宠臣,学得方士术,厚结中官以进。先是献淫邪方术取悦宪宗,渐干预政事,益作威福,缙绅进退,多出其口,是时贪墨之吏日进,正臣日黜,朝廷中没有几个文臣不恨之入骨。后弘治帝立,下诏狱死,这才大快官心。
正是有此前车之鉴,文官们最见不得不是进士出身的人受宠,一旦朝中出现这种人,就群起而攻之,不把那人赶出朝廷誓不罢休。
党同伐异,是也!
“那人虽有小过,今已被革职,不宜再行追究。此人赋闲在家,众臣仍无端骂之,大失朝廷宽仁慈恕之名,此事切不可再为。”刘健如是道,他可不敢真上奏请杀万仁,别说皇帝会不会同意,牟赋肯定不同意。
虽说锦衣卫现在很守规矩,不表示锦衣卫指挥使就好欺负。朝廷中有谁敢不给牟赋几分薄面,他只要派几个小兵在那人家里放上黄袍玉玺名册之类的东东,再在后院埋上一些兵器,造反的罪名就算是坐实了,九族十族都不够诛的。
“众位,刘阁老言之有理,为人臣者,当心存忠义慈恕之心,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人虽有小过,并无显罪,言官亦不可切责之。”李东阳如是道,他希望此事快点了结,如果再闹下去,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大祸来。
在李东阳看来,像万仁这样的人,能拉笼则尽量拉笼,实在拉笼不了,也不要轻易与他敌对。他虽然一介草民,无权无势,但是有勇有谋。如果被骂得狠了,暴怒之下说不定真揭竿而起,真发展到那一步,兵灾肯定是难免的。
“众位回到本部,勒令本部堂官不可再传抄妖书,亦不可再非议那人,如有违者,内阁定参之以重罪。”刘健下了最后通牒。
“刘阁老,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等怎可学那周厉王?”兵部尚书刘大厦反问道。
“我等乃朝廷命官,并非无知小民。如朝廷尚且不能止流言平诬陷,如何能让百姓信服?”一直不说话的谢迁正色道。还别说,这位状元出身的阁老果然名不虚传,他这官口一开,众同僚皆无以为辩,只得默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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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搬出万仙观才过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她就跑回来了,与之同来的还有一中年妇人和两个小童。她刚进观门,就见十来个人在院子里忙活,万仁还弄得一身泥水,跟个泥人似地,她差点没认出来。
“凤姐,回来了。”万仁先打起了招呼。
“小仁子,过来。”凤姐微怒道。
“什么事?”万仁放下锄头,问道。
“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我这两天都在家里干活,没干过什么坏事啊?”万仁一脸疑惑,他不知又做什么得罪了凤姐。
“外面都盛传你为了报复写书骂你的人,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无辜的人捉起来,可有此事?”凤姐怒问道。
“这是谁说的?”万仁问道,他瞟了凤姐身后那几人一眼,说道:“那些人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一个市井小民,哪来捉人逮人的权力。”
“我不管,你去跟义父说,让他放人。”凤姐急道。
“人家牟大人是奉朝廷命令秉公办案,我个外人,怎能插手?”万仁推脱道。这事明摆着就是进士党与勋贵党之间的党争,虽说被骂的人是他,但他并不想卷入到此事中,免得又得罪了哪一方。这些人个个都是人多势重,他惹不起只能躲得起。
“万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家相公。民妇,民妇给你下跪了。”那妇人哭诉着,拉着两个小童一齐跪下了。
看着跪在面前的孤儿寡母,万仁好一阵头疼,心中暗骂道:究竟是哪个王八蛋出的苦肉计,他娘的一计击中老子的软肋。万仁知道,这孤儿寡母肯定都没啥见识,却能先去找凤姐说情再来找他求情,他们后面肯定藏有枪手。万仁暗暗发誓,找到这个枪手之后必还之以颜色。
凤姐见万仁一声不吭地往外走,忙追上来问道:“你去哪里?”
“进城。”
“我们跟你一起去。”
“你在这里呆着,哪也不能去。那人一时半会是出不来的,我可没有那么大能耐保他出来,只能请牟大人好生看着他,别让他出什么岔子。”万仁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万仁远去的背影,凤姐双眼一湿。她忙抬手拭掉眼中的泪花,对那妇人道:“姐姐不要担心,小仁子答应办到的事,他一定会办到,你们现在也没地方去,先住在万仙观。”
明朝有规定,凡是被削职为民的京官,必须马上离京返回原籍。李梦阳卖掉了宅子,遣散了家仆,本来想跟家人一起回老家的,当他正要出京,就被锦衣卫给逮了去。一家之主被捉走了,李夫人顿时失了分寸,带着几个幼子多方求告无门,幸亏有高人指点,才找到了住在牟府的凤姐,这才找到了万仙观来。
“小姐大恩,民妇铭记于心,日后定将结草为报。”李夫人说着,对两个儿子道:“快谢谢李姐姐。”
“谢谢李姐姐。”
“饿了,姐姐带你们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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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仁一身泥衣出现在牟府门口,守门的锦衣卫愣是没看出是他,还要将他往外轰。
“我是万仁,求见牟大人。”万仁无奈,只得冲着府内高呼。不一会的功夫,牟赋快步出门,他见万仁这一身泥水的农夫打扮,不由得笑问道:“小友你这是要演哪一出?”
“正在家里干活,被凤姐赶出来的。”万仁笑道。
“呵呵,老夫还以为你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原来也有怕的时候。”牟赋笑得更欢了,突地笑容一收,假意怒道:“你小子太不识趣了,上门来也不带些吃的来。以后要是敢空手而来,老夫就不让你进门。”
“唉,别提了,这两天都没法开张,哪还有心情弄吃的啊。”万仁一副苦瓜脸。
“不是老夫说你,你小子干什么不好,偏要当厨子,现在懂了,这世道为官才是王道。”
“你以为我不想为官啊,可这官场实在是险恶,我一市井草民,进士党容不下我,那些王爷爵爷驸马爷又看不起我。没个强力后台,我只要是一踏足官场,立马就得被倾轧成粉。”
“让你当锦衣卫你又不干,别的地方老夫不敢说,只要是在锦衣卫,老夫还是能罩得住你小子的。”
“拉倒,你老今年都高寿五十四了,还能保我几年?”万仁没心没肺地说道。
“你小子就巴不得老夫早死?”
“这一大早的就乱嚼舌头,什么早死不早死?”牟夫人也过来了。
“草民见过老夫人。”万仁拱手一礼。
“我说小仁子啊,你怎么搞得,弄得我家凤姐哭得像个泪人似的。说,是不是欺负她了。”
“我哪敢啊,凤姐有这么多人帮忙撑腰,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说她一句不是。”万仁忙喊冤。
“你小鬼得很,老身信你才怪。”牟夫人老脸一横,也不顾丈夫在旁,雌威大发:“以后再敢让我家女儿伤心,老身就不让你进这门。”
“不敢。”万仁低着头,心里却暗暗为牟赋感叹:唉,家有如此骄妻,老兄这么多年来肯定不容易啊。
其实,这牟老头子也真不是一般的惨,家有骄妻,无后又不能纳小妾,如今膝下无儿无女,晚景实在凄凉。更有一些浑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说他当锦衣卫头子,坏事做尽,活该绝后。个中苦处,万仁只能意会不能言表。
“小友,你这次来肯定是有事,咱们到书房去谈。”牟赋说着,领着万仁直奔书房,其实他也能猜出万仁为何事而来。这些天他也想去万仙观找万仁,可是万仁是妖书案的受害者,为了避嫌疑,他才一直没去。今天万仁主动上门,这对他来说,并不算是一件好事,因为言官们正在盯着呢,随时都有可能被他们上书弹劾,什么徇私了,弄权了,枉法了,言官们就爱造谣生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两人进了书房,分主客坐下。
“牟大人,查出那份妖书是出自何人之手了吗?”
“还没有,只知道这份妖书最早出现在国子监,接着就被多人传抄。”
“既然查不到出自何人之手,那就不要费心机查了。此案重不在谁写,而在于谁在抄。只要把传抄风给止住了,这案子就算是结了。”万仁说着,不由得想起了横扫网络时代的某某门事件,虽然穿越了时空,这种全民参与的某某门事件还是如火如荼地展开着,不知这是历史的进步还是退步。
“本官也是这么想的,本官已经知会内阁了,让他们出面止住这股歪风,只是不知那几个糊涂虫办得怎样了。”
“内阁?只怕是没指望,他们进士党看似团结其实内部分帮别派,只有在对付我这种小人的时候才能达成团结。一旦成功弄垮敌对势力,他们就会开始分派搞内部党争,他们是永不消停的。”
“小友看得真通透,这些人争来争去,也就是为了夺权。为了得到多一点点的权力,他们会死斗下去。至于天下苍生,鬼才懒得理。”
“不说这些了,我这次来是想帮李梦阳求情的,我知道大人不能放了他,想请大人能照顾一下,我知道这事与他无关。”
“其实老夫也知道这事跟他无关,他不过是一个替罪羊。不过有人想把他往死里整,老夫迫于那些人的脸面,暂时还不能放人。当然,在诏狱里老夫还是能罩得住他的,只要不被弄到刑部去堂刑,他就不会有事。”
“怎么?北镇抚司没权审讯吗?”万仁一呆,问道,在他的印象中,锦衣卫是无所不能的,捉人刑讯审判一条龙服务。
“圣上为示公允,曾下令除了谋反之类的大案之外,锦衣卫承办的案子都由刑部堂审。”
“刑部的人都是进士,应该不会把李梦阳怎么样?”
“这个老夫就不能保证了,正如小友刚才所说,进士党也不团结啊。”牟赋意味深长地说道。
“那请大人尽力周旋,别让李梦阳受那皮肉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