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听郑一官如此问自己,突然想起一件大事,他站在酒罐之上,全身悚然颤动,差点掉进海中。李旦满面惭愧之色,说:大事不好。郑一官忙问,李旦说:雷尔生的那笔财宝藏在蜗牛岛上,如果我们不尽快赶去,取出来另藏别处,以他们有战舰的便利,恐怕会赶在我们前面,取了那笔财富,我们横来之财岂非落空?
经李旦提醒,郑一官也想起这件事来,自己用诡计诈出的雷尔生的秘密。可是,如果前往蜗牛岛取宝,又担心雷尔生赶去日本,与山口雄长幕府取得联系,建立傀儡政权,令荷兰人在日本的势力大增。自己落后一步,将来就会步步被动,处处受人掣肘,行动多有不便。
郑一官饶是聪明绝伦,也想不出周全之策,只后悔当时没有狠狠心,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李旦沉吟良久,缓缓说道:唯今之计,只有兵分两路,各取所需。郑一官听到李旦要与自己分别,不由得心中怅然,若有所失,说:恐怕我难负重任啊。去取财宝,我却不知道蜗牛岛在哪里,去日本与山口取得联系,我却又不懂日语。无论去哪个地方,没有旦兄的指点,我都举步维艰,寸步难行啊。
李旦听他说得有道理,一时又犹豫起来。
想了多时,李旦用商量的语气,对郑一官说:你年龄还小,阅历尚浅,不如你去南海曾母暗沙,取出那笔财宝,任意置换个地方藏起来,令那雷尔生前去之时,寻不到宝藏便可以了。那日本之行,就让我去,我对哪里十分熟悉,熟门熟路的,比起你来,可就方便多了。
郑一官听了,摇摇头说:我还是去日本。那南海远在数千里之外,我从来都没有去过,中途若遇到任何风险,恐怕都会迷失去路。况且,取宝藏与日本之行作比,最关键的是赶在荷兰人前面。荷兰人若去南海取宝,便没有时间赶去日本。我先他们一步到日本,可等旦兄取宝归来,也可见机行事。如果他们没有去南海,我先到日本,在泉州洪臣的帮助下,先行揭穿他们的阴谋,阻挡他们的计划,直到旦兄归来。
李旦奇道:小兄弟,南海之行,那可意味着大收巨额财富!难道你不动心?
郑一官听了,哈哈一笑,说:我这么年轻,要那么多财宝干吗。李旦闻听,见他对财富如此轻视,视若弃履一般,禁不住挑起大拇指,对他赞叹不止。
为使郑一官日本之行更加顺利,在李旦传授下,他生吞硬背了一些常用日语,以便将来抵达日本之时,方便询路问人,找到洪臣之处。一官本就聪明,在这渺茫大海之上,四周空无一人,静心掌握,不到半日,已将那几句日语背得烂熟。
李旦叹到:自古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啊,我老喽,老喽!哈哈哈……那李旦内心里十分欢喜,不自觉施展浑厚内力,爽朗的笑声在水面迅速传开去,整个海面仿佛都是他豪爽的大笑声。
李旦半生漂泊流浪,遭遇起伏跌宕,年近六甲,无妻无子,遇到郑一官,见他如此年少,如此聪明伶俐,又对自己恭敬有加,嘴上以弟兄相称,实际上形如父子,大畅老怀。两人在海盗船上相处日久,感情愈深,眼见分别在即,心中亦是不忍。他打定注意,此去南海,取了宝藏,全部赠予眼前少年,助其开拓一番事业。由是,对郑一官的喜爱程度更强。
日至中天,俩人始觉肚中饥肠辘辘,他们不得不分手了。郑一官哽咽道:旦兄此去,千万小心,宝藏事小,安全归来重新聚首才是重要的……李旦听了,心中酸楚,说道:此去月余即回。你在洪臣处,见机行事,凡事三思而后行,万万不可鲁莽使大计腰斩,偃旗息鼓。待时机成熟后,再做筹划也不迟晚。
说罢,李旦强忍不舍,扭身御板向南而去,飞驰之间,只见李旦双肩抖动,显是他也动了真情,落下了半生苍老之泪。不一会,眼中只留下一个小黑点,旋即又消逝茫茫大海深处,不见了身影。
眼见李旦没有了踪迹,郑一官举袖擦拭眼角残泪,恋恋不舍,回身向北驰去。
日过正午,两餐粒米未进,又经长途跋涉,郑一官腹中饥饿难忍。忽见远方海面黑糊糊一片,继而陵隐约眼前,重峦叠嶂山扑面而来,郑一官大喜,加速前行。不肖半个时辰,来到山陵脚下,发现这里原是一处小镇。
这里镇上的民众服饰,与中国人大不相同,他们衣服分作上下两截,上衣宽大重叠,腰间束带,长袖善舞一般;下面长裤一袭拖至脚面,走起路来飘逸若风,呼呼作响。无论男女,头上发髻都堆如小山,高覆额头,一步三颠,摇摇晃晃,女人弯腰小碎步,袅袅多姿。
一官心说:这儿的人好生奇怪,把布料竟糟蹋成这等模样!仔细看来,却别有一番风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日本?但不知是不是旦兄所说的长崎。
当下,郑一官弃海登陆,来到无人之处,伸展僵硬的腿脚,喘一口踏实的空气。歇息良久,他才起身,四处张望寻找,是否有什么酒家可以进食。那些奇怪的人,见到郑一官脚踩一只酒罐,御风踏浪而来,一时惊为天人,跪倒膜拜不已。
他来到众人面前,用中国话朗声发问,话一出口,立即醒悟,这里并不是大明朝疆土,忙换作李旦教授的日本语又问了一遍。这时,一片跪倒在地的人群之中,站起来一个人,这人脸上有个大痦子,现出惊诧的表情,用汉话说道:那少年可是来自中原?
郑一官闻听大喜,忙答:正是,请问阁下,这里可是日本长崎?
那痦子喜道:正是长崎。痦子来到郑一官身边,见他只身从海上而来,知他功夫高深,异常羡慕,又知他来自中国,他乡遇故人,自然欣喜万分。
郑一官向他打听附近可有餐馆,那痦子便在前面为他带路,在众人跪倒之中,一片惊异莫名的眼光中,他们穿越而过。
片刻功夫,两人来到一处餐馆,这里与中国又是大不相同。若在中国,数张八仙桌搁置店中,桌上摆布茶壶,四周放四条板凳,客人坐下后,店小二堆满笑脸迎上来,询问主顾所需。这里摆放的桌子低矮、平小,约有尺许,中国餐桌是爷爷的话,这里的桌子就是孙子,也太小气了些。郑一官问道:这,这……怎么坐得下?
那痦子笑说:这就是日国风俗,不像中原以坐为主,这里是跪卧而食。说着,那人双腿跪于桌前,臀部压住脚跟,双手按在腿间,腰板挺得甭儿直。一官见了,笑着摇了摇头,说:跪着吃饭,一顿饭下来,双腿还不酥麻难忍啊。
那人笑了,说: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入乡随俗嘛。那人说:也可以坐嘛,说着又换成坐姿,郑一官见了,也换成坐姿,心说:小爷来到日本,就要跪下?若没有父亲强迫,那知府叶继善我也不会跪他的。痦子为他叫了一份面点,一份茶饭。郑一官肚中饿咕咕作响,见他点的都是素菜,愈感日本的小气,忙说:唉——这饭不顶用啊,要大块的肉食,越多越好啊。
那痦子连忙捂住他的嘴,瞪大眼睛,说:这里是不允许吃肉的。幕府降有诏告,非贵州和士兵不能吃肉,违令者斩!郑一官身体后倾,惊问:怎么还有这样怪的规矩?两人说话间,餐馆小二把饭菜端到桌前,郑一官凑过去,见米团裹菜两个,两个萝卜被熏得黑得发亮,像烧糊似的,茶中竟也放有米菜,一时更加不知所以然了。
那痦子笑说:日本贫穷,物资极缺,幕府连下数道诏书,制止民间食肉以及宰杀家畜私食。贵族和士兵也仅在隆重节日,烧烤鹿肉和鸟肉。更是因为,日本全民信仰佛教,如中原出家修行的和尚一样,食素念佛。牲畜长年累月处在便溺的环境,是不洁净之物,也是他们拒绝食肉的一个重要原因。
郑一官摇头不语,心说:要我当幕府,嘿嘿……不吃肉还怎么活啊!看来在这日本,有得罪受了。心中胡思乱想着,忙捡起饭团,三两下吃个干净,一顿饭被他风卷残云,片刻消灭完毕。那痦子见了,又为他叫了两份干饭。郑一官也不客气,又一一吃尽。痦子一直笑看他大块朵颐。
食毕,郑一官起身结账,手伸到怀中,怀中空无一物,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妙:从荷兰战船苍皇出逃,竟然忘带银两,这可如何是好。那日本小二见他磨磨蹭蹭,半晌不见掏出,急叫数声,不知说些什么。
那痦子忙问怎么回事。郑一官说:来时匆忙,没带银两!这可怎么办?
痦子问道:身上可曾有贵重物品?
郑一官听了,想起腰间悬挂的武器,便取出腰刀,重重拍在桌面上,大声说:诺!拿这个抵押!那店小二唬得后退数步,撒腿便跑,以为遇到了吃强食的强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