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无戏言。堂朝上,皇帝的金口中一般不会说出“可能”、“也许”这类模棱两可的话来。
但皇帝对与他一同谋划政变,被他视作忠勇心腹的高力士却素来言谈无忌。
否则,一个人每句话都必须是铁板钉钉,连个闲聊嗝屁的人都没有,岂非活得很累。
高力士闻言心中却暗自一凛:年近花甲的皇帝依然具有敏锐的洞察力,玄元举荐的这个李琅怕是用不得了。
静和公主在云州城里被劫,从表面上看,完全是云州刺史田宛和中使袁孝两人在早有敌情预警的情况下,还料敌失误,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造成驿馆防务空虚,才使得公主夜半被劫。
而李琅统帅的松漠营大军由于依据朝廷规例,无权驻扎城内,所以并没有直接责任。
但是,如若把目光放长远一些,就不难发现,李琅有一些明显的嫌疑:
劫持公主的契丹骑兵跟和亲队伍几乎是同时抵达云州。这么巧的事情,不得不让人怀疑李琅拖延行军的目的就是为了适时会合契丹骑兵。
当然,李琅如果真想勾结契丹骑兵劫持公主,也可以正常行军,选择在更靠近契丹汗帐的地方会合契丹骑兵,这样就没人怀疑他了。
但是,出了云州,过牛皮关后不远,就是河北道南部辖境了,幽州在望。
朝廷与吐蕃进行的青海湖大战抽调的是河东道的兵力,并没有动河北道的一兵一卒。为防备契丹和奚族,幽州兵雄将广,契丹骑兵根本无任何可能劫持公主。
至于过了幽州以后的渔阳、柳州、营州,那更是有安禄山的四万平卢军坐镇,契丹骑兵连靠近都不敢。
也就是说,云州是和亲行程中最后一个有可能成功劫持公主的城池。
而如果在城池以外劫持公主,李琅就得背负责任。在城中劫持公主可以看作是李琅推诿责任的借口。
还有,李琅为何日日在营中操练军卒?
操练军卒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公主这个理由实在站不住脚。三千龙武军即使不作任何操练,也足以保证公主的沿途安全。因为行军路线是在大唐境内,不存在敌军大举进袭的情况。
这样一分析,李琅真的嫌疑重大。
只是,如若李琅真的参与劫持公主的话,那他又为何要干这些个杀头的买卖呢。由一个流民一跃成为游击将军,他该感沐皇恩,全力护送公主顺利抵达契丹汗帐才是。
当然,这些都只是合理推测,并无任何证据表明李琅参与劫持公主,所以皇帝用了“可能”二字。
但高力士是一个风使舵的高手,“与时消息,观其势候”,所以他还是即刻请示皇帝:
“陛下,要不要着千牛卫将李琅抓捕回来,审讯问罪?”
“你先下去,李琅若追不回公主,再行缉捕议罪。朕倒是很有兴趣看看这个李琅到底意在何为?”
意兴阑珊的皇帝脸色却出人意料地稍有回缓,他挥手示意高力士离开,目光移向那位年青美艳的仙女。
杨玉环立在梨园戏台上靠近太液池的凭栏处,彩衣飘飘。
仰视,春天的蓝天飘荡着春天的白云;俯视,春天的暖风拂动着春天的太液池水。
白云漫天,水波荡漾,诗情画境,让皇帝把世界恍若无物,眼中产生一幅虚情幻景:
一位绝世美女一丝不挂地立于虚空之中,凹凸有致,肌肤胜雪,羊脂白玉,千娇百媚,曼妙无双,白璧无瑕的躯体笼罩在一片金黄色的云彩中,轮廓精致得不能有半分更改,与神秘幽美的环境融合成一幅绝美画卷,完美得让人窒息。
……
此时此刻,梨园数千里以外,二十出头的鹘陇匐白眉特勤和已过而立之年的阿布思也在窒息。
不过他们与大唐皇帝不同,他们不是被美景美人窒息,而是被滔天愤怒窒息。
两军交战,即使是深仇大恨,无论哪一方,都不应该羞辱对方的将士。
战士可以死,但不能被羞辱,包括战士的尸体。
但鹘陇匐白眉和阿布思率领的四千大军,四千条血气方刚的突厥青壮汉子,看到了令他们气炸肺腑的一幕:
草原上竖起一面迎风招展的狼旗,阿波达干怒目圆睁的人头被唐军用利刃砍下,悬于狼旗顶上。
人头上流出的血液把整个旗杆都染得鲜红夺目。
狼旗四周,数百突厥骑兵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上,头部全部朝向狼旗。
数百具尸体从狼旗向四周辐射开来,就像在举行某种神秘的献祭仪式。
羞辱,莫大的羞辱,羞辱无敌的大突厥勇士,羞辱无敌于草原的大突厥汗国,羞辱伟大的大突厥大汗。
唐军欺人太甚。
无边愤怒弥漫了整支来援大军,突厥王庭骑兵们眼睛几欲冒火,脸部肌肉不受所制地扭曲抖动,仇恨充斥在每一个突厥勇士的心头。
“复仇……杀光唐狗。”
四千名突厥汉子自发地发出狼啸一般的怒吼,风暴一般的杀气似乎令草原上彪悍的劲风也惊骇得瞬间滞流。
所有人都在咬牙切齿:定要将唐军剥皮抽筋,剁成肉泥。
草地上有密集的马蹄印,人的脚印,牛羊的蹄印径直向南。
迹象表明,唐军围歼了阿波达干部落的骑兵,俘获了所有部众和牛羊牲畜反转南方去了。
鹘陇匐白眉特勤年轻而棱角分明的脸上布满了悲痛欲绝,眼前的惨景深深刺痛了这位历史上最后一位突厥可汗的心,他几乎是怒吼着冲着阿布思说道:
“将军,唐军应该刚走几个时辰,且裹挟着我数千部众和牛羊,必定走不远,我大军理应果断疾驰追击,让儿郎们把这支唐军撕成碎片,为勇士们复仇,夺回部众和牛羊。”
阿布思是沙场宿将,曾与唐军交战无数次,但还从没有碰到过这种极力羞辱突厥战死勇士的行为,他此刻也是怒火焚身。
不过,较之鹘陇匐白眉,阿布思毕竟更为老成持重,他极力抑制住勃勃怒火,让自己从愤怒中冷静下来,他觉得事情有点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