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的人很像李老爹,名字也叫李琅?”在旁边一直没有吭声的老汉插上一句。
“正是,爹,李琅小时候的模样我不大记得清了,但面目像李老爹绝对没错。
骑着大马,带着兵,我跟人一打听,都说他原来也是一个流民,后来杀了老虎,被皇上封了官,然后又听说什么保护公主,什么灭了突厥人……”
“老李家心善,与咱们又是乡里乡亲,他们搬走这十几年来,老房子一直由咱家照看,除草通沟,砌墙盖瓦,咱家没少给老李家忙活。老李家的人真要当了官,那是好事,得领咱们这份情,指不定能帮咱家要回田地。”
老汉对公主、突厥什么的不太懂,也不感兴趣,他只想回乡种地,没有土地,人就没有根。
“爹,田地要回来又怎样,咱们这些课户,田地越种越少,官府的租庸调不但不减,反而年年增加。算起来,四十亩的田,要纳两百亩的租庸调,有没有天理?
碰上灾年也不减税,一打起仗来,还要额外征粮,征兵,服劳役。这官府还让不让人活了。
乡亲们不堪负重,纷纷逃亡他乡,官府又把这些逃亡乡亲的租庸调和其他名目的田赋摊派在未逃亡的课户身上,爹,把你这把老骨头卖了都交不起官府的税赋。爹你老糊涂了,不会算账,儿子就给你好好算上一算,这田还能种吗?”
年轻人显然不同意老父的想法,他大声反驳道。
“年轻那会送你念了两年私塾,什么都没学会,倒学会教训起你爹来了。”
老汉话中似乎在恼怒儿子的出言不逊,但其实他知道儿子说的全部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租庸调制以人丁为征收对象,但随着均田制和土地兼并的破坏,领田者所得土地严重不足,而且土地还不断地被官府官宦和世家大户兼并,租庸调已经成为附在百姓身上的大枷锁,百姓不堪负重,在籍人口大量逃亡。*
老汉叹了一口气:“儿啊,这些个事爹都明白,只是这一开春,天一转暖,爹不种地,心里不踏实啊。”
“朝廷不顾咱们百姓死活,逼急了我,干脆反了,把官府那群没人性的狗官和那些不用纳粮的免课户杀得一干二净,要不活,大家都不活。”
年轻人义愤填膺地嚷嚷起来,他把刚从水井中吊上来,打满水的水桶重重地往地上一顿,水花四溅。
“六儿,别说了,这话要是被人听去,告诉官府,要砍脑袋的啊。”
老妇人闻言慌忙沉声喝止儿子,又回头看着老汉道,“老头子,你得管管你儿子,这话如何说得。”
老汉却再次叹着气,不但不责备儿子,反而在喉咙里嘟囔道:
“真要是到了活不下去那天,反了也就反了,反了或许是条活路……听说书先生讲,前朝的那些瓦岗英雄们就是因为反了朝廷,才过上好日子。”
“哎,你们爷俩都是一个犟脾气,我一个妇道人家反正也说不了你们,要是你们爷俩被官府砍了脑袋,我跟小辫子该怎么活?”
老妇人眼中浑浊的泪水盈出眼眶,拿眼瞅着埋头洗碗的小姑娘。
老妇人没有名字,他娘家姓刘,夫家姓秦,按习惯,她就唤作秦刘氏,膝下一子一女。儿子秦六已经二十有四,因家贫还未娶妻。
小女儿今年方才十三岁,也没有名字。取名字,那是要请识字先生的,这是一笔不必要的花销,穷苦人家的女子,又不是那些官宦小姐,一般也不需要取什么名字,小猫小狗地随便叫着就行。因为小女儿总喜欢留着两条小辫子,所以家里人都叫她小辫子。
“六儿,你再上街去打听打听,看是不是老李家的小子李琅,得一个准信回来。”
秦老汉看着妻子兀自流泪,有点伤感,“要真是李家小子得了官,多少也能帮咱们一把,把祖宗留下来的地给咱要回来,爹不甘心。爹就是交不起田赋,被官府砍了脑袋,一把老骨头也要埋在老秦家耕种了几辈子的地里面。”
“好咧,爹。”
年轻人听得父亲吩咐,虽然对父亲的求人帮忙的话不以为然,但还是放下水桶,拍拍衣角打着补丁的麻布对襟短衣,说话间就跑了出去。
身后传来老妇人一声不放心的叮咛:“六儿,出去别乱说话,小心官差。”
……
从贺知章的府第走出来后,李琅浑身轻松不少。
虽然刚才贺老震惊和担忧的神色无以复加,但李琅坚定地认为他这么做是正确的。
因为李琅从李林甫胁迫他这件事情上延展出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皇帝已经在怀疑他。
……
李琅是一个不从属于任何派系的官场新人,为免于李琅投身太子阵营,按照李林甫这种“权术大师”的惯用套路,必然是千方百计地拉拢,甚至不惜施以小恩小惠加以诱惑。
李林甫要李琅去办个什么事,也完全可以好言慰籍,许以厚遇,哄骗利用。总之,正常情况下,绝不会是公然胁迫。
胁迫李琅,就等于把李琅推到了对立面,凭空树立一个新的敌人。
而李林甫却偏偏选择胁迫李琅,这说明李林甫根本就无意拉拢李琅,也料定李琅没有出头之日,不足为患。
联想到李林甫是皇帝的“代言人”,其所作所为全是在极力迎合圣意这一点,李琅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推断出皇帝对他不感冒。
皇帝为什么会对他不感冒呢,虽说他非议和亲,但有了攻灭突厥这个天大的功劳,非议和亲只能算是一点小瑕疵,完全可以忽略。皇帝对他不感冒应该另有缘由。
且这个缘由最有可能是出现在回归计划上,这个计划在执行过程中露出颇多破绽,皇帝岂会视而不见。
从开元到天宝,绝不是简简单单的年号更替。
它表明皇帝登基三十年后,心路已悄然转变,由兢兢业业转向志得意满。
志得意满的人一般都很自信,且不容许有人干扰这种自信。
皇帝怀疑李琅,当然也是这种自信的表现形式之一,那李琅就不能拂逆皇帝的自信。
也就是说,皇帝怀疑李琅,李琅就不但不能反驳,反而要主动坐实皇帝的怀疑,才能让皇帝对他的印象得以彻底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