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看穿了梁士诒的犹豫,也或许是洞察梁士诒的心思,赵衡哈哈一笑,解释道:“寻常做法自然是四平八稳,可荣中堂何许人也,四平八稳见得多了,他也腻歪了不是?咱们这手出其不意,正好给他一些印象。兄弟有些话当着樊先生是说不出口的,非得直禀荣中堂。再说,成与不成就是荣中堂一言而决的事情,既如此,为什么还要绕圈圈呢?”
前不久刚刚收了赵衡的大利市,兼之因给《列强战略》作序而带来的连带声名,将来对赵衡何以报之,着实让梁士诒颇为踌躇。他深知赵衡绝非池中物,总有破囊而出的那一天。就现在来看,荣禄这棵参天大树身边早已是众星拱月,他梁士诒过去亦是寻常,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但赵衡路数与命格与他人大不相同,只有他才可能在荣禄手下独树一帜。倘若荣禄赏识,赵衡前程远大,他帮助初出茅庐的赵衡便是顺理成章?退一万步说,即便失败了也不伤脾胃,大不了再回来做他的黑翰林,反正五千大洋在手,小日子是不愁的。唯独不知道赵衡心里是怎么想的,总不能他自己开口——再怎么说,他梁士诒也是正七品的国史馆编修,赵衡还是一介白丁呢。
“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小弟将来仰仗之处极多,燕荪兄可不能袖手旁观啊。”
闻弦歌而知雅意,梁士诒何许人也,一听便明白了,倏然起身:“好,舍命陪君子,我便与你走一遭……荣中堂处无论是龙潭还是虎穴,都得闯一闯。”
东厂胡同。荣府。
“嘉父,你昨日去拜访,见到了赵衡否?”偌大的花厅里,荣禄一身轻便打扮,很随意地坐在太师椅上,一边翻动书页,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但眸子里透露出来的精光却怎么样也遮蔽不住——这位六十四岁的老人,正是眼下风雨飘摇中的大清国最引人注目的顶梁柱。
“未曾,不过学生留了名帖,只要此人还有功名利禄之心,必定会来。”樊增祥是荣禄的头号谋主,深受信任,是故应答也很随意,“他不来,只是他的损失。”
荣禄点点头道:“说来也是好笑,不知从哪里窜起来的一个人物,居然惹动偌大的京师烟云……你知道不,就这几天,前后十几个人给我送来了一模一样的礼品书,还说是轰动京华的奇书,让我非看不可。”
“学生以为,此人手腕当真是不可小觑,光此次发书便掀起前所未有的波澜,洋人的报纸上,推崇此书为我国办洋务之人必读书。当得起如此赞誉的,同光以来也算是独一份吧。”
“听说有个翰林梁士诒给他写序,也有人怀疑这是梁的代笔,假托赵衡之名罢了,你说,有无此事?”
“倒是有一种说法,谓他连字都不会写,如何能写书?但学生以为,此说纯属无稽之谈,所谓字不能写,不过就是不用毛笔而已,或许此人书法极烂,或许此人海外游学而用不惯毛笔,但用洋人自来水笔写字就能妄说不会写字?岂不是洋人都变得不会写字了?”樊增祥对此种说法嗤之以鼻,“梁士诒本人就是翰林,著书立说亦是本分,犯得着做这种假托他人姓名而藏头露尾的事么,更何况赵衡本人不是没有露面过。在大栅栏那个‘首发仪式’上,众人亲眼所见他售书签名,听说还表演了枪法,两百步外弹无虚发,满堂喝彩。”
“不管怎么说,此书总算是令人大开了眼界,内容言之有物,道理讲得极明,文字又浅显,我倒是爱不释手。”荣禄又将《列强战略》翻过一页,“嘉父,你是知道的,我平素最烦老夫子们拐弯抹角讲什么微言大义,其实不知所云的东西。”
樊增祥正待想笑,却见门房进来,恭恭敬敬地说道:“樊大人,外面有两个人,其中一人自称姓赵名衡,还有一位是国史馆梁学士,持了您的名刺,说要拜见。”
什么?樊增祥听得吃了一惊,霍地站立起来,想想有些失态,又重重地坐了下去。
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他愤愤地想,脸上虽然没有太多的表情,但心里已思量开了。
赵衡说的不错,确实是听到了名声的荣禄想见他,但省外堂堂军机大臣,荣禄和赵衡之间的地位差距何止十万八千里,一星半点的关系也没有,贸然召见当然不妥。因此由樊增祥出面,代荣禄预先面谈,若真有才具,再推荐给来,也是题中应有之意。除了这层面上的理由,还有一层理由是樊增祥劝荣禄的,意思由他出面,方便对赵衡进行搓揉,简而言之便是利用人的功名利禄之心,先将此人吓个半死,然后再透出荣禄赏识的恩典,这样一方面让他感受中堂的赏识,一方面又让他见识中堂的威严,在这等又拉又打的架势之下,才能让他生出感激涕零的心思,才能便于控制这个年轻人。
这种手法,是用人的常态,不说权谋,也算是机谋。但赵衡这手直接“见王”,却把他的如意算盘打破了。
因为赵衡已到了荣府,樊增祥如果打压,那他就见不了荣禄,固然可以把人压住,但同时也断了荣禄启用的机会,如果不压,那就必须直面荣禄,当着面可就不好意思搓揉,不用此人还好,一旦用了,他樊增祥就两头不是人,还没上手便恶了同僚。不管哪种套路,都是樊增祥吃亏,把事情办砸了。赵衡最多就是不为荣禄所用,可不见得会没有其他大臣不感兴趣,再怎么说,这种熟谙洋务的人才都是各方面所需要。难不成还专门下个通告,我不用赵衡,你们也不能用——这等霸道作风,绝不是他荣禄的风格。
心里转过无数念头,却怎么也找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樊增祥有些恼怒,当着荣禄面又不便发作,而且还不能装不知道,门房可是眼巴巴地等着回音呢。
先说荣府外面,门房进去之后,梁士诒心里便如十五个吊桶打水般地七上八下,能直接见到荣禄当然是件好事,但如果人家拒绝了,却白白浪费了一次晋进的好机会。他既盼着门房早点出来,又生怕对方出来后给个“不见”的坏消息,神色间的紧张如论如何也挥斥不去。至于五百两银子会不会打了水漂,倒是最最末等之事了。
赵衡却不一样,虽然他心里不无忐忑,但故作放松,面上丝毫看不出来,反而煞有其事地拍拍梁士诒的肩膀:“燕荪兄不必焦虑,兄弟敢断言,荣中堂肯定会见咱们的,不见是他的损失嘛。”
“你……”梁士诒也不知道他的信心从何而来,只能苦笑地摇摇头,“这次陪你做了荒唐事,下次说什么也不干了。传出去,我梁士诒的脸都丢尽了。”这种“不懂规矩”的事情传出去,赵衡是个白丁无所谓,大家大不了对他一笑了之,他梁士诒可是正经文官,还要在官场上混的,京师这种地方,第二天就能成为国史馆同僚的谈资。
“当真是狂生风范,行事不拘一格,找我居然能找到中堂这里来。”樊增祥想了一想,还是觉得把决定权交给荣禄为好,“中堂,要不先晾他一会?”
荣禄没接茬,只笑问门房:“阿四,姓赵的小子给了你多少门包?”
“回老爷,五百两。”
“五百两?!”樊增祥倒抽一口冷气,这位爷可真是胆大包天的主,人家给门包了不起十两、二十两,哪怕再是钱多得骚包的财主,给个五十两顶天了,他倒好,五百两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好手段,好手段。”荣禄哈哈大笑,挥手道,“请两人到花厅来,就说我要见见他们。”
“是。”
樊增祥已想明白了,这儿可是荣府,赵衡来这里找自己完全是没有任何道理的。但就是这样没道理的事,门房居然还一本正经地通传进来,赵衡必然使了大气力。姜到底还是老的辣,荣中堂倒是一眼就想明白了,说是狂生,倒还是看轻了赵衡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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