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渣胡同左近,正是贤良寺所在,天色已昏暗下来,晚霞最后的余光为整座寺庙涂上了一层奇异的光彩,看上去平添了一份神圣。
正是满眼青绿、草长莺飞的好时节,庭院中央,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清瘦却已略微有点驼背的老人正慢慢踱步。这是他的习惯,也是近几年来领悟到的养生之道,若是再早个六七年,只怕等闲功夫都没有。
一圈、两圈、三圈……凌天锡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眼神中唯有恭谦与敬仰不变。
这便是李鸿章了,自甲午战败,《马关条约》签署以后,他陆陆续续交出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权柄,在中枢苦苦等待。戊戌以后日子更见其艰,甚至于还被打发到了山东去查勘黄河水政。虽仍然挂着钦差大臣、大学士的头衔,但谁都清楚他实际上已处于半下岗的状态。从前炙手可热的李中堂,一下子变成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个中滋味,尤其刻骨铭心。
愿来贤良寺的,要么是实在找不到任何门路的闲散官,要么就是类似于凌天锡这样的铁杆亲信。只是这一闲便是五年,眼看这口冷灶依然看不到烧旺的迹象,来的人越来越少了。
眼看李鸿章将坐下来,凌天锡赶紧上前搀扶,一边还打趣道:“中堂的气色最近倒是大有改善。”
“眼不见为净,心不烦便宁。”李鸿章摆摆手,“老喽,不中用了,去黄河转了一圈,吃了一嘴风沙,再不溜溜怎么行?”
“中堂说的哪里话。”
“怎么就只你一个人来?”李鸿章抿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那位赵先生呢?莫不是连他也看不上老夫?”
凌天锡就等着这句问话呢,当下竹筒倒豆子般地将整个事情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通,面上仍有不平之色。
“你真以为徐荫轩(徐桐的号)如此迂腐?”李鸿章摇摇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中堂此话何解?”凌天锡有点摸不着头脑,“赵衡一介白身,海外归来,在朝中无凭无靠,对付他又有何裨益?也不怕丢了身份?”
“就因为赵衡在朝中毫无根基,才能以此为试探风向的豁口。”李鸿章道,“此人近日如此出名,若要试探舆论,拿其开刀,岂不是广而告之?”
凌天锡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这就是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徐桐率一班旧派正在拼命鼓吹旧学,赵衡宣扬西学而且又迅速出名,当然是最合适不过的靶子。拿下赵衡,便能震慑“蠢蠢欲动”的新派。
“现在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们动手?”
“旧学只是借口,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废立之事。”李鸿章沉吟了片刻,“明白人很多啊,不然你以为窦纳乐公使闲得无聊?”
戊戌之后,慈禧对光绪的所作所为大为震怒,动了废立心思,挑来挑去,属意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虽没有明确,但却下诏让载漪掌管禁卫军,即所谓的虎神营。这个举动若说是平常,也是平常,但如果联想到光绪生父醇亲王奕譞在光绪未曾继位前也掌管禁卫军的旧例,暗示意思便明显了。
载漪为了趁热打铁,就想请徐桐为溥儁的师傅,仿翁同龢为帝师的旧例,而徐桐一方面陶醉于旧党,另一方面更渴望帝师名分,使出浑身解数为废立一事上下奔走。
而在华的各国公使,无一例外全都是反对的态度。有了这个态度,新旧党的对立才明显起来。对废立一事持否定态度的大都是新党,持肯定态度的则基本是旧党。赵衡的不幸,就在于充当了徐桐向新党开火的垫脚石。而不幸的根源,恰恰是他那本洛阳纸贵、红透京城的《列强战略》。
明白了这个关节之后,凌天锡便松了口气:只要牵涉到新旧倾轧,这事多半没完,但反过来说,就这件事让李鸿章出面,似乎又有点使不上劲的感觉。于是讪讪道:“按中堂的意思,怎么样才能帮他呢?”
“你呀,和洋人交道打得太多,直来直去惯了,连老祖宗借力使力的招数都忘了么?”李鸿章狡黠地一笑,“如果我李某人出面,肯定是上下吵得一团糟,说不定还引火烧身。但让洋人出面呢?你方才不是说,赵衡结识了一个洋记者,还要采访他?”
“中堂明见,中堂明见!”凌天锡终于听明白了。
凌天锡走后,李鸿章在院子里一个人发呆:北洋人才凋零已非一日,这若是搁在以前,自己一个眼神就办妥了,到现在居然还要靠什么借力打力,当真是气数已尽。
无论是赵衡还是克里斯托弗,他们万万没想到,两人第二次见面会在监牢里,伴随着还要进行一场绝无仅有的采访。
若克里斯托弗昨天来,他是铁定见不得赵衡的。但窦纳乐大闹刑部衙门后,崇礼已心虚的不行,听说洋记者要来探望赵衡,更是有些胆怯,知道消息后急的在刑部衙门里团团转了七个圈:他不能推,不敢推,也没法推。本来各国便对《大清律》的严苛颇有微词,如果连探监都不让,传言出去不知道要酿成什么样的风波。
于是就有了眼下异常滑稽的一幕:赵衡在牢里坐得端端正正,一本正经地接受克里斯托弗的采访。而总理衙门派来的通译只能尴尬地站立一旁,因为赵衡直接能够与洋鬼子对话,他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在其中上下其手。更何况在徐桐等人眼中,凡总理衙门出来的官儿多少都有“汉奸”的嫌疑,通译嫌疑更大,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通译的立场可想而知,早已滑到赵衡一边去了。
“赵先生,对这次入狱有何感想?”
“我非常惊讶、非常愤慨、非常可笑。”赵衡一连用了三个“非常”,“事情的起因异常可笑的,我因为维护公共场合的秩序而被一个地痞流氓诬告,在没有任何证人、证据的情况下就被关入了大牢。更令人愤慨的是,当我好不容易洗脱嫌疑、准备出狱时,又来了一串意想不到的罪名,理由是我写了一本书。书中提到了海外各个强国的发展道路和历史,令人无言以对的是,书中所涉及的各国都没有就内容与文字提出异议,只有我大清,一个书中半个字也没有涉及的国家指控我‘莠言乱政、影射朝廷’……”
克里斯托弗点点头,他也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第一次因为瓜皮帽做了恶人还情有可原,那第二次完全就是莫须有的罪名了。戊戌政变以后,中国政治气氛发生了明显而又微妙的变化,如何向租界和租借地的洋人解释这些事情成了报纸的当务之急,赵衡案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采访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克里斯托弗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逐渐将兴趣转移到赵衡的经历以及写作《列强战略》的过程上来,这些问题多是赵衡不愿也不能回答的。不过,克里斯托弗也能理解赵衡的处境,不想过分让他为难。
“现在看起来,唯一一点可以证明的是,中国监狱的卫生情况实在是差,距离文明状态还很远。”克里斯托弗与赵衡握手分别道,“我的朋友,请你放心,你很快会安然无恙的。”
“托您吉言,罗莎小姐还等着我给她表演武术呢……”
哈哈哈哈!
再晚些时候,梁士诒带着高平川、郭广隆等人又来看他。高、郭二人听说“徐中堂”这样的大人物要为难他,难过得差点当场就要哭起来。
赵衡却笑:“二哥、三哥,不要担心,兄弟安全的很,事情很快就要起变化了。”两人以为只是赵衡的宽慰话,根本不信。
他看梁士诒也在一旁,交代道:“燕荪兄,有件事情希望能帮我去做。”
郭广隆以为他要交代后事,鼻子一酸,眼泪差点都掉下来:“兄弟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哥哥我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滚你个***……”赵衡笑骂道,“我又不是交代后事。”
“啊……那还有啥事?”
“燕荪兄,明日克里斯托弗的采访一见报,对此事感兴趣的人必然更多,你连夜回去,通知书局加印两万本,有可能的话再加个重印序言,点评一下时事。”
“你?”梁士诒张目结舌,都这等时候了,赵衡居然还有心思弄书的事情?莫不是急糊涂了,得了失心疯?
“古人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一定要在序言中大大感谢某些人一番,谢他们为我做的免费广告。”
梁士诒还待多说,看守已走了过来,“梁大人,时间差不多了,诸位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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