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节 暗藏的危机
作者:轩辕狂澜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118

唐山虽在唐代就已得名,但在光绪二十五年仍还只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地名,从行政隶属上讲,分属于永平府、遵化州。同治末年此地还不过是个小村落,人口也堪堪过万,但因为大煤矿的发现,开平矿务局的兴办,使这个昔日封闭保守的地方猛然变成了洋务运动的重镇。

矿山、铁路、工厂、学堂,各色新式事务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来自各地的商人、矿工、买办,来自各国的教士、技师、冒险家亦纷纷在唐山流连。如果此刻非要选两个最能代表中国近代化的城市,上海和唐山均是当之无愧的选择,前者是近代化的商贸枢纽,后者就是近代化的工业重镇。

不过,在外人眼里,唐山的声名完全是托了开平矿务局的招牌,甚至很多人认为开平就是唐山,是带着洋味、吐着浓烟,充满变革气息的地方。

从天津坐火车出发,不过几个小时,赵衡等人便成为闯入了此他的不速之客,为了行走方便,凌云楠特意扮回了男装,成了凌云霜的书童。

“对开平有何感想?”

“真可谓欣欣向荣,一片繁华气息,比唐大人主政时要热闹的多。”

这不算是凌云霜的浮夸。在开平矿务局总办唐廷枢过世后,原醇亲王府总管、直隶候补道张翼接任了这个职务。为能够在最短时间里做出成绩,他全面扩大煤炭生产和销售,不仅新开了西山矿井及三号矿井,还在全国各地特别是沿海沿江的要埠,如天津、塘沽、烟台、牛庄、上海、香港、广州、汉口、苏州等地设置了办事处、码头和仓库。八年间,开平所产之煤年年猛增,产量从每年二十五万余吨增加到近八十万吨。为实现快速销售,张翼主动压低价格,以每吨五两左右的价格向全国倾销,把当时售价七至八两,在北中国市场占有支配地位的日本煤逐步排挤了出去。并且为了外销方便,他还开始了秦皇岛码头建设,将唐胥铁路延长到距秦皇岛港口只有数里的地方,试图以开平为核心,利用秦皇岛港口吞吐量大、终年不冻的优势,实现开平煤从铁路直运秦皇岛再装船出口的宏伟蓝图。张翼不仅派人购买了四万多亩土地用作开发,而且还报经总理衙门同意,主动将秦皇岛作为中国自开的通商口岸。

虽然年年探亲都路过唐山,但都只是火车上的匆忙一瞥,这次细看下来,凌云霜敏锐地发现了现状与记忆的云泥之别,就连凌云楠亦能感受到其间的显著不同

“照我看来,如此局面不过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大难就在眼前了。”

“怎么会?”凌云霜困惑不解,在他眼里,开平算是再成功不过的洋务企业了,平时凌天锡亦是有所称赞,怎么可能有赵衡所说的那种危险?

“你可留意局面底下的暗流?”赵衡点醒他,“没有李中堂的照拂,开平能安然无恙?”

凌云霜知道李鸿章靠边站后洋务派势力大不如昔,凌天锡好几次都跟他提起,如不是盛宣怀苦苦支撑局面,只怕北洋早就分崩离析了,可开平不也挺过来了?

“这还不是最危险之事。”赵衡摇头道,“最危险的是,掌舵开平之人为了一己私利,压根就没有留意风险,犹如一艘夜航轮船,高速不单独成为问题,但一边高速行船,一边还不留意观察暗礁和冰川,你说会出什么事?”

“危险从何而来?”

“一个字,钱。”

张翼激进扩张、大上快上项目,造成了大量的资金缺口,开平依靠自身盈利积累根本满足不了他的胃口。甲午以后,清廷赔款二万万三千万两,各处银根抽紧,官方绝无资金可借,商股又难以募集,便只有引入外资一途。如果仅仅是借款也就罢了,结果张翼听信洋人建议:向外国银行贷款需要当期支付利息,而引入外国股份不一定每年要支付红利,年复一年引入外国资本,再加上原先商股一直没有完全募齐,使得英国资本增加到一百八十五万两,超过了开平股份实际上的半数!

开平股权结构中外国股份过高之事,外界并非不知情。相反,不但张翼知道,凌天锡知道,总理衙门等人都是明白的,甚至还有人当做吹嘘的本钱,谓开平矿务局中华股事实上以少御多,同时还能操有经营、决策大权,完全是商战的胜利。

若经济规律如此简单,则发财就太容易了,后世那些一哄而上的政绩工程赵衡可见得多了,热热闹闹地开场、凄凄惨惨的烂尾,国人好大喜功的传承性原来如此绵绵不绝。更不必说,还有一场庚子国变在不远处等着。

“局势平静时,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可将来还能是如此形势平稳的局面么?外界或有风吹草动,或有银根抽紧,洋人就可能随时发难,一旦此时开平各项建设尚未完工,内外交困之下,企业就得垮台,而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个不平衡的股权结构。”赵衡痛心疾首,“前途路上,怎么不想想不可预测的系统风险?”

凌云霜猛然反应过来。甲午战前,李鸿章权倾朝野、炙手可热,朝廷亦沉浸在同光中兴的幻想中,甲午一战却是结结实实的梦醒时分,局面近于不可收拾。在此之前谁能够想到有甲午?就算想到了,谁又能够认定“蕞尔小国”能打败天朝上国?若不是甲午惨败刺激,就是凌云霜自己也不会走上留学东洋的道路,只怕也还是一个梁士诒的可能。

“张翼此人我看的清清楚楚。他并不是专心经营实业,纯粹是想通过捞取政绩来往上爬。我绝不相信他看不出其中的问题,他也许想着在他调任前不要出事即可,这样的官儿可着实不在少数啊。”赵衡一针见血,却引起了凌云霜的共鸣,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另外,这些年的账目,你不觉得很诡异么?”赵衡一一指明,“采煤到井口的价格,每吨煤的成本不到二两,外界售卖五两绰绰有余,按照煤矿的产量,一年至少获利两百万两,扣掉杂七杂八的利息、费用、税钱、厘金,扣减分给股东的红利,再加上计提的设备折旧与建设费用,也不会低于一百万万两,可张翼上交了多少?不到三十万两……差额哪里去了?”

凌云霜倒吸一口冷气,一百万与三十万的差距太过明显,哪怕略微有点出入,也实在是太多了,更何况在唐廷枢时代,出煤不过当下的三分之一,税费、报效比现在还要重,那时一年利润都接近十五万,钱到哪去了呢?

账目就怕细算。凌云霜当场就坐下来算,结果吓了他一大跳:如果这两年能够维持唐廷枢时代的利润率,开平根本就不用引入那么多洋股份,哪怕要有也只要十分之一就够了。

差额哪里去了呢?不问便可知晓:一是开平利润可观,各处使劲往里面塞人,人浮于事,冗员一片,李鸿章失势后更是被大家伙当成了唐僧肉,谁都想咬一口;二是张翼为了维持自身地位,说不定还存了往上爬的心思,拿公费结交朝廷重臣,最起码一年几十万的银子是免不了的;三就是急于求成中的浪费与挥霍,大干快干、急上快上,正是下面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期间道理和情形赵衡闭着眼睛就知道了,他在后世可见的多了,政府官员谁都愿意搞工程、上基建,其间的小心思都是众人皆知,中国有些事情还真是一脉相承。

“振聋发聩、醍醐灌顶啊。”凌云霜感慨连连,“一开始还以为你危言耸听,现在仔细想想,确实如此。”

“不怀疑我来之前和你说的话了吧?”

“怀疑是不怀疑,但怎么才能扭转呢?”凌云霜喃喃道,“李中堂大权旁落,叔叔也干瞪眼着急,盛大人又要主持轮、电、路、局各处,腾不出手,如何才能扭转乾坤呢?”

“别着急,我来想办法。”赵衡挤挤眼睛,“咱们打算办的实业,你看好地方了没有?”

“地方我是看中了,但你现在这么一说,我啥心思都没有了。覆巢之下无完卵,开平若有不测,我们在旁岂能独善其身?”凌云霜连连摇头,“实业先不着急,得回去找叔父好好商量。”

“不。”赵衡制止了他,“你先弄个计划,到时候我一并谈了就是。开平这么大的盘子,我夹带点私货没啥问题。”

“赵大哥又要浑水摸鱼了。”凌云楠抚掌大笑,挤兑凌云霜道,“我这个哥哥就是太老实,只怕比书呆子稍微好点,那及得上赵大哥心眼多。”

这话怎么听着不对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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