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赵衡再次登门拜访,荣禄很是高兴,当初他力排众议直接下拨银两的做法实在有些惊世骇俗,面子给的如此之大,虽不无酬谢撵走刚毅的因素在内,但笼络之深还是引得各方侧目,现在赵衡登门拜谢,他自然觉得所花心血不算白费。
“有笔三十万两银子的生意,想请中堂行个方便。”谁料寒暄刚毕,端起茶还没喝上一口,赵衡见左右无人,居然劈头就来了这么一句。
荣禄心里一惊,小眼睛顿时眯了起来,这家伙又有什么招数?放下茶碗,心平气和地说道:“说吧,什么生意?”
“不知中堂认为,三十万两能买个什么样的官?”
“你……”荣禄有点发恼,眉头马上皱了起来,少顷又觉得自己过于失态了,赵衡虽然性子迥异他人,但不是乱来之辈,能问出这样露骨的言语而不是拐着弯打听,足见已进入自己人的角色了。想到这里荣禄心情好了很多,沉住气缓缓说道:“那得要看是什么官了。”
“开平矿务局总办。”
“你瞧上那位置了?”荣禄大吃一惊,眼前这位年纪不大,野心倒是不小,这才刚保举了候补同知,屁股还没坐热,又惦记上这个肥缺了?
“不是我,是别人。”赵衡凑到跟前,“中堂面前不说假话,有人看中开平矿务局总办的位置,作为代价,愿意每年额外报效朝廷三十万两,托我来打听门路,卑职斗胆,直诉于中堂之前。”
“什么?”荣禄愕然,“张燕谋(张翼的字)一年上交不到三十万两,那人莫非有点石成金的水平?”
“当然不是。不过,不管有没有这事,能弄到钱总是好的。”
荣禄把眼一瞪,恶狠狠道:“老夫从不屑于卖官鬻爵,此事与老夫何干?哼哼,三十万两,好大的价码。”
“中堂先不要急着生气,听卑职说完如何?”赵衡凑上跟前,悄声说道,“三十万两只是给朝廷的公费,中堂处每年还有十万两。”
荣禄脸上阴晴不定,说他不好财那是假的,不然荣禄身后给妻妾留下两百多万银子从哪里来?但荣禄不像奕劻,不是什么钱都收,对跑官一节尤其谨慎。
“他为何自己不来?”
“目标太大,易遭揣测。”其实赵衡压根还没和凌天锡通过气,当然更不可能让两人见面,当前最要紧的是给荣禄灌**汤,他盘点起来,“这笔生意对中堂有三利而无一害。第一利自然是三十万银子,有了这笔银子,武卫军将来的军饷便能宽裕很多;第二利则是给张翼张大人挪个位子,最近这段时间醇亲王家对中堂的风评可不是很好啊;第三利则是可以把手伸进洋务,免得将来让刚大人查……”
第一利荣禄只是点点头而已,三十万两听上去不少,但对武卫军亦不过杯水车薪。但第二利却打动了他。戊戌政变是荣禄心中的一根刺,他知道自己权倾朝野,但只有一代而已,醇亲王家可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将来子子孙孙还是要打交道的,这次软禁了醇亲王家的皇帝,难保人家怀恨在心,若是再动废立,则更结下深仇大怨,现在当然不怕,万一将来翻过案来,延祸子孙可就不太妙了。慈禧也看到了这一点,按照正常历史轨迹,再过两年她就要把荣禄之女瓜尔佳氏嫁给载沣,避免将来醇亲王一脉对荣禄可能的清算,但现在戊戌之事刚刚过去,仇恨远没有化解,结亲更是八字还没有一撇,荣禄哪敢想将来?第三利则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荣禄很为自己不通洋务伤脑筋,夹袋中也缺少人才,对此尤其热切。
“说下去。”
“刚大人到了江苏,说要查两江二十年的厘金档案,这摆明是刁难人了,据说还要从盛大人手中收回轮、电、路、局各政,只怕将来也免不了把手伸到开平去。直隶可是天子脚下,与其他整,还不如中堂来。更何况如果能平白无故地每年找出三十万银子,太后也能看到中堂的用心——一个小小的开平,您就弄到三十万两银子,江南偌大洋务,二十年厘金积弊,只算五百万两都算是少的。若刚中堂非要逞能,大肆搜刮,估计江南盈沸滔天,到时候民怨蜂拥,太后能不侧目?”这个时候,抓住刚毅刺激荣禄是第一要义,给荣禄个人的十万两倒是最末位之事,不必多提。
“不错!是该跟刚某人打个擂台,免得以为只有他能弄到钱。”提起在南方与各方纠缠不清的刚毅,荣禄脸色忽地好看起来,居然笑出了声,“你打算怎么办?”
“三步走。第一步,请御史弹劾张翼大人的账目问题;第二步,由中堂把张大人保下来,维护醇亲王家的面子,也给将来留点余地;第三步,换别人来,给中堂弄点银子,上对得起太后,下能塞众人之口。”
“开平局账目我是知道的,一贯混乱,多年来都没人能弄清楚,老夫在北洋任上就想查了,奈何掣肘太多,投鼠忌器,想要构陷张翼贪腐,只怕不易找到真凭实据吧?”
赵衡笑了:“张翼在开平不过八年,对他不满之人大有人在,这事还用得着查么,随便找个人出首就摆平了。不用人人都信,只要太后信便够了。当然,得和太后这么说……”
“怎么说?”
“传言:某人心念旧主,不满慈圣再次训政,拟用款项接济康梁海外起事,是故开平款项短缺……”
荣禄倒吸一口冷气,这实在是结结实实打中了慈禧的软肋:张翼个人事小,翻案事大,哪怕查无实据,只看张翼醇亲王府总管的旧差,便让人不得不防,只怕慈禧一听就会相信。
整个计划大胆心细、杀伐果断,很对荣禄的胃口,他忍不住在心底叫好,想不到我荣禄手下,亦有此等人物。再联想上次用“阳谋”对付刚毅的事情,大感欣慰——年轻人到底冲劲足,手段狠辣,嘉父干事太过于求稳,瞻前顾后,见效太慢。但荣禄也有迷惑之处,赵衡如此费力的上蹿下跳,他自己能弄到什么好处?莫非此事是李鸿章的首尾,前后还许了赵衡格外的好处?他想来想去没有想通,只好沉默不语,心里闪过无数念头。废立一事上,李鸿章与他政治诉求是一致的,若能通过开平这个枢纽进行合作,则双方的关系必见亲密,将来的回旋余地也会更大。可若是让老李把手伸到自己夹袋中,那就不能容忍了,前一次出手争青年才俊时情况还不明朗,尤有可原,现在赵衡标标准准印着“荣”字号,还如此来挖墙脚,却是不能忍。
赵衡紧张地看着他,这全盘计划他还没有和凌天锡谈过,更不用说与李鸿章通气。但他相信,只要布置巧妙,凌天锡会接受的,哪怕他犹豫,李鸿章也会答应的,只是必须获得荣禄的首肯,这样才能在中枢过关,御史什么的纯属障眼法。
“托你的人,怕就是凌天锡了吧。”
赵衡大为惊讶:“中堂如何得知?”
“我如何不知?你和他侄儿去了天津,又去唐山,你这么一说,我还能不知道?”荣禄似笑非笑地问他,“听说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也一起去?”
这下轮到赵衡汗流浃背了,想不到自己的一举一动,荣禄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看来盯着自己的人着实不少啊,他跪在地上,惶恐地说道:“卑职与凌云霜萍水相逢,不过意气相投,前次就是在餐馆才惹上牢狱之灾的,实不知他是凌大人侄儿。”
“起来,起来。”荣禄大笑,“非是老夫盯着你不放,实在是你太过扎眼,一举一动旁人都看在眼里,好几个向我聒噪过了。老夫也就是左耳进右耳出,听过便罢了。”
果然!人怕出名猪怕壮,看自己不爽的人真是不少。这时候说别的都是白搭,只有忙不迭地表忠心。
“你忘了说第四利。”荣禄也不想听废话,直接制止了他。
“请中堂赐教。”
“他李少荃能够借此夺回开平的大权,开平会办是周馥的儿子周学熙,总办换成凌天锡,开平局面就牢不可破了。”荣禄紧紧盯着赵衡,“你和凌天锡走的倒挺近,此番又替他说话,他们许了你什么好处?”
能问开价就好啊!赵衡提在嗓子眼的心就放下来了,他换上无比谦恭的神色,低声道,“卑职的好处有两点。一则是能够确保得到编练先锋队的经费支持,事成之后,愿意额外每年支持属下五万两银子;二则是打算投资实业,地方就选在唐山,将来背靠开平大树好乘凉,不过属下是只入股、不参与经营的,就弄点小钱花花。”
听到这里,荣禄已完全明白了,眼前这小家伙又在玩四两拨千斤的招数,想着浑水摸鱼,为自己捞一把好处。
花厅里,迅速静了下来,赵衡紧张地等着荣禄做决定。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