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场之后,褚珞仍未入睡,因心里还憋有一股气,当晚躺在床榻上给了刘霄一晚上的脊背。刘霄无可奈何的笑了笑,知道是女儿家的小性子,哄了几哄未果,于是挨着她沉沉睡去。
昨晚酒虽饮得迟,第二日的早朝却是不能耽搁的。昨日在重伤后上过一次朝,那么接下来再以有伤在身推脱就说不过去了。
大晋朝廷格局的转变开始在各个方面得以体现。今日的朝会,一众公卿大臣反复谦让,推了褚歆、刘琰、顾悦和刘霄四人领衔,进入太极正殿,诸人在殿中的席位也跟着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尚书省居左侧,中书省与之相对,居右侧。褚歆终于位极人臣,结结实实于左侧首席坐了,紧邻他的是尚书左仆射顾悦,顾悦旁边就是刘霄。
中书监令刘琰居右侧首席,御史中丞陶悦挨着他,接着便是中书侍郎郗检。
门下省虽名列“三省”,但无重臣充任主官“侍中”一职,近几年来越发的人微言轻。
如果说昨日的朝会搭起了大晋朝廷的新班底,那么今日的朝会,必定要对过去的旧人做出了结。司马昱、王彪之,甚至已经身亡的温放之等人,他们的所作所为和千秋功罪,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显然过不去。
不知道尚书令褚歆有无事先和皇太后商议过,毕竟,刘霄安心养伤的一个月可以发生很多事。可这一回,那道垂下的长帘后,让人看不清身形的褚太后决断甚为爽利,说话的口气也分明不像在和殿中众臣商议。
朝会开始不久,只听褚太后娓娓说道:“天道人欲,最怕欲壑难填。这人啦,非要往歧路上走,你喊都喊不回头”。
殿中垂首端坐的大臣们都是官场上混出来的人精,岂有听不出弦外之音的道理,自月余前的那场宫变平息之后,不少人就在背地里猜测着王彪之几人的最终结局。
元皇帝司马睿在建康复国之后,大晋历代皇帝待臣下甚为宽厚,有不少人据此揣测,依王彪之等人的家世来看,尽管做出如此翻天覆地的大事,如今事败,最多也就落得个贬为庶人的结局。
今昔不比当年,司马家的皇位,那是众人扶起来的。还有,原来的中护军何放,可是当今皇后的兄长,皇亲国戚,能不给上几分薄面?
猜测终究只能是猜测,有时候经验这东西也不可信,甚至害人更深。
“本来都是国之重臣,朝中大小事务,原本哀家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可惜了!”,褚太后幽幽叹道。
停了足足盏茶功夫,仿佛在定下最后的决心,随后褚太后正声道:“尚书令,宣诏吧”。
“喏”,褚歆应道,接着起身四平八稳步入殿中,展开手中一方黄绢宣道:“制曰:王彪之、温放之、温式之、何放四人,德行有缺,图谋不轨,犯大逆不道之罪,哀家深为痛惜。然国法不可偏废,朝廷体统不可辱失,故,褫夺四人一干爵禄,流放交州,家财悉数入官。又有会稽王司马昱,因病恳请致仕,哀家念其劳苦功高,十数载于国有功,故进爵一等,罢抚军将军,免录尚书事”。
流放?!不少大臣心中一惊,如此降罪于重臣,几十年间这几乎是头一回。
有了这一污点,在以品状取仕的大晋国,怕是难得再翻身了。
庐江何家,完了;太原温家,完了;“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家,旦夕之间也随之轰然倒地……
旧人既去,新人当立,大晋的中枢,正式步入褚歆时代。
朝会过后,公卿大臣们等皇太后摆驾回崇德殿,便纷纷起身归署。
刘霄于宫道上紧走几步,跟在褚歆身后,见左右人等与他们两个相隔甚远,于是叫住褚歆道:“岳父大人,这两日我反复在思量两件事,不知妥不妥当”。
褚歆停下脚步,心情颇好地看向他笑道:“长度反复思量的事情,必定甚为要紧,不妨说来听听?”。
刘霄不打哑谜,开门见山道:“这一则,皇太后三十五寿转眼将至,虽太后历来崇尚简朴,不喜铺张,但今岁却有不同,是不是该庆贺庆贺;这二则,陛下抱病已久,前不久因缘巧合之下寻得一位高人,替我医好重创的正是他,不如……请入宫来替陛下诊治诊治?”。
褚歆听罢,一瞬间脸上换过若干种神色,最后开口说道:“长度于大事清楚,未料于这些事情上考虑得如此周全,都是好事,我当全力促成”。
稍后,他又交代刘霄道:“宜早不宜迟,第二件事长度这就去张罗吧,前头那件,我这就去趟崇德殿在太后面前说项说项,今时今日,我大晋也的确需要一些喜庆”。
崇德殿距离太极殿不太远,正好褚歆散朝后才出太极殿,折向皇太后褚蒜子的寝宫废不了多少工夫。
褚蒜子前脚才摆驾回宫,不到片刻闻报,说尚书令褚歆前来觐见,还以为有什么要事,忙命人将他请了进来。
“说吧,何事?”,褚太后问道。
因在褚蒜子宫中,并无外人,褚歆不避忌讳直接以姐弟相称:“阿姐,方才长度与我商量了两件事情,为弟以为妥当,故来说与阿姐听听”。
褚太后没有立即答话,耷拉下眼皮略为点头,道:“哀家听着呢”。
她的意思,是让褚歆往下说。
褚歆扳起指头,算了算道:“还有不到一个月便是阿姐三十五寿,我们合计着,是不是该操办操办,而且,隆重些为好”。
褚太后听完不置可否,良久又问:“还有呢?”。
“哦”,褚歆当即醒悟,接着说道:“至于另一件嘛,说是长度近来觅得一位良医,当日他身上的伤势不可谓不重,才过月余,竟已痊愈,想必这位良医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你们的意思是……”,褚太后又问。
“正好这位良医尚在建康,陛下那边是不是该……”,褚歆小心看了看褚太后脸色,没有把话言尽。
这件事,正好戳中了褚太后心中最大的一块心病。
当今皇帝司马聃是她的亲子,可偏偏身体羸弱,且至今无有子嗣。很多时候褚太后不敢往深处想,比如这次宫变之时,万一自己的儿子没挺住,撒手西去来个山棱崩,大晋的天下可就要为之一变了!
好在一切有惊无险,现在大局已定,恰巧自己的弟弟又说建康城中来了位良医,天命使然?
“这到底是长度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褚太后缓和神色,悠悠然睁开双眼看了褚歆一眼。
褚歆一愣,一时没弄明白阿姐为何有此一问,又不好不答,于是据实以告:“却是长度首先提起的,为弟也以为没有什么不妥”。
“难得他这份心”,褚太后看上去颇为满意,片刻后又道,“去办吧,成与不成皆为天命,不管怎么说,哀家还想早日抱上孙子”。
“陛下为天子,定然天命在身,身子大好之后,怎么也得遂了阿姐的心愿”,褚歆讨巧道。同时心头一松,暗道刚才交代长度先行去操办替皇帝诊治的事情不算太唐突。
“去吧,你们几个替哀家在外面把家当好,图份清闲不易,想我一个妇道人家,无法呀……”,褚太后幽幽一叹。
这边刘霄得到岳父首肯,在太极殿外与褚歆道别后忙赶回自家府邸,进门便问褚珞恩公何在。
其时,先前谢府上下四十三口皆被温式之率军擒获之后,府上多出一位老者的事情想瞒也瞒不住。褚珞为谢府主母,在宫变平息之后,刘霄不得不把抱朴子的来历说与她听,只道抱朴子姓葛,一年多前自己大病一场,要不是有抱朴子医治,恐怕早已亡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