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请牢记 ) ( 请牢记 ) (一)
刘宽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龚姬的药方了,可是当他刚刚产生了这种感觉,就有人前来报告说,梁平王的军卒把易叟师徒送来了,他立即打消了思考下去的念头,让仆人侍候他换上了冕服。 首发--无弹出广告这件华丽的冕服迄今为止只用过三次,第一次是在他的即位大礼上,第二次是为了迎接刘彻巡视济北,第三次是陪同刘彻封祭泰山,而这一次应该是为了祭奠意识中的“王后”楚嬛吧,刘宽想,楚嬛极少见过自己着冕服的样子,或许今天,当她在天上看到仇人被他以酷刑处死,灵魂就一定能够永生了罢!
封王与皇帝的冕冠从外形上区别不大,这正是刘宽憎恨这套袍服的原因,他对刘彻的仇恨已经弥散到无处不在,而且那顶比皇帝少了的外套,因为这件外套是用大鸟的羽毛织成,两个人的脸上也涂上了靛蓝的色彩,而且还勾画了红色的线条,这样的扮相把王府门禁吓了一跳,若不是持有凿着王府印记的金饼,门禁早就叫嚷着要把她们轰走了;与她们一同前来的还有刘陵,这位穿着朴素的昔日郡主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龚姬身后,满脸忧郁。
如果不是梁国的士兵把人交到城门口就起程归国,今天的排场或许会更大一些。刘宽仍然觉得有些懊丧,那些人走得太急,刘宽甚至无法托他们向梁平王刘襄转达谢意。
易叟与丘阳是被拖进院子的,尽管两个人并没有绑缚,但易叟在路上早已向弟子交了底——此去必死。而一见到这口冒着青烟的铜鼎,易叟突然想起了那夜在皇宫禁院发生的事情,楚嬛被他丢进炼炉时已经断了气,那具雪白的**在焚化的时候根本不会挣扎,也不会感到痛苦了,连抽搐都不会有一下的,现在看来,这口油鼎当是为自己预备的,而这位济北王会不会让自己痛快死去之后再施大刑呢?易叟偷偷抬头看了看刘宽,那个年轻人脸上依旧和以往一般没有丝毫表情,但直视自己的眼神却是如此锐利,割在自己的老脸上竟会生疼,于是,易叟哆嗦着瘫倒在地。
刘宽鄙夷地冷笑着看着他,并未作声。易叟瘫于地下半晌才在弟子的扶助下正式跪倒,此时,老头儿勉强恢复了神志,终于想到该向那位年轻的济北王乞求宽恕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喉间只剩下卑微的喘息声,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宽抬头看着上空的青烟,低缓地说道:“你们,罪在不赦!”
一句话说完,刘宽感到脸上痒痒的。站在近处的东方芮偷偷地向刘宽看去,那个浮躁而温柔的男人居然在落泪!他始终保持着昂首望天的姿势,泪便从他面颊滑落,在颌下汇流,凝成一粒硕大的水珠。
丘阳慌乱地不停磕头,同时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服罪并求宽免之类的语句。刘宽低下头来的时候,顺势抬起的右手很快从脸上拂过,泪瞬间被揩干,脸上浮出了冷笑:“服罪?你知道你的罪是不赦的吗?”
说心里话,丘阳乃至易叟对自己的罪过都不是很清楚,他们只知道自己会因欺上而典刑,但无论如何也不该由这位济北王来施刑,若是将易叟烹了倒还说得过去,毕竟这个老头儿曾在济北王府行骗,丘阳可是第一次来到济北的国土上,如果真的为老师陪葬,莫不是太冤了么?
刘宽指着易叟:“你们把济北国的王后拿去练药,还想要活命么?”
服用龚姬添加了催情成分的药方以来,除了夜阑卧榻上的疯狂之外,刘宽好象变了一个人,首先他不再嗜酒,因为那汤药就象酒液一般,也能够给他朦胧和舒爽的感觉;另外,他也不象从前那样容易发怒,若说与药有关其实也不尽然,能够令他发怒的事由都在他与龚姬的谋划中慢慢逐个解决,包括今天站在他面前的、杀害了楚嬛的凶手,也即将被丢进油鼎。所以,刘宽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和缓,但在易叟师徒耳中却无异于晴空霹雳,那个被易叟侮辱至死的“药渣”竟然是济北国的王后?!易叟这才明白过来,济北国君为什么要费如此之大的气力把他从梁平王那里讨来,分明不是为了替大汉皇帝出气,只是为报他的私仇。易叟没忍住,又尿了。
东方崎凑到近前低声说:“大王,杀不得。”
刘宽低头看着袍服上的纹饰:“怎么就杀不得?”
“二人犯的是欺上,若在这里杀了便是犯上。”东方崎小心地奏道。他并不知道楚嬛被杀一事,更不知道这位并没有举行大婚礼仪的国君说的“王后”从何而来,他只觉得刘宽已经疯了,疯得无可救药。
刘宽没有答他,而是向龚姬作了个手势。
龚姬从女儿手中接过一把柳枝,拉起那件用羽毛织成的外衣下摆,径直走到易叟身边,在众人的注视下开始哼唱着起舞。所有在场的人都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只会觉得一个腰肢还算窈窕的妇人来作抛头露面的女巫似乎有些可惜了;只有易叟师徒大概明白,女巫正在祷告着,让天上的楚嬛收下这两个可耻的骗子。
刘宽看了看东方芮。她站在角落里,脸上的油彩隐蔽了她的全部表情。东方芮手中的柳枝在瑟瑟发抖,难道是神真的降临在她身上,亦或是为了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感到恐惧?
尿了裤子的易叟忽然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刘宽很困惑,但很快就释然了,将死之人有些出乎意料的举动应是可以理解的,男人总该在最后的时刻强装出一些坚强来,即使他本就是个将死的老人。
易叟回头向身后的龚姬说了一句什么,被仇恨的怒火燃烧得几乎失聪的刘宽没有听见,而旁边的东方崎很明显地抖动了一下身躯,他很清楚地听到易叟说的是:我认识你,你是国相夫人!
龚姬仍在继续着她的动作,甚至更加强烈起来,她的舞蹈越来越快,甚至不是在地面移动,而是在飞,手里的柳枝也飞舞着,带起了一阵狂风,把油鼎上方的青烟刮得飘向了坐在廊下的刘宽,呛人的烟钻进刘宽的眼睛、鼻孔和嘴巴,他咳嗽着,眼泪再度崩堤。终于站起身来,低低地说:“施刑!”
甲士从地上拖起易叟,用绳索紧紧捆扎着仍在狂笑的老头儿,直到把他捆得象只粽子;按照龚姬的安排,他们塞住了易叟的嘴,开始用白色的布匹将他缠裹起来;当另几个甲士开始绑缚丘阳的时候,恐惧到极点的丘阳奋力挣扎了几下,后脑却被甲士重重一击,他象只蚯蚓一样软了下来,也象他的老师一样失禁了。
“等一等!”
在此之前,侍女曾多次受老王后的指派前来召唤刘宽,但刘宽一直没有理会,不知何时,刘陵偷偷地离开了人群,她觉得刘宽已经迷失了心智,在她的潜意识中,无论是怎样的仇恨,都无法替代生存,何况刘宽的行为已经不仅仅摧毁了自己的生命,更是在摧毁整个济北,所以她到**请来了老王后。看到这一幕时,老王后忍不住叫了一声。
刘宽起身:“母亲。”
老王后早已老泪纵横:“宽儿,你不能……”
“我能!”刘宽吼叫出来:“无论你准与不准,楚嬛都是我的王后。”
老王后从刘宽的眼里看到了老王刘胡的神情,她想不到,孱弱的儿子发作时竟然超越了他的父亲,他的意志是根本无法改变的,所以,老王后只好转过身来:“谁也不准动,若要烹了这两个人,我也便不要这条命,这口鼎装得下三个人!”
场面僵住了。
被捆扎起来的易叟与丘阳在甲士手中蠕动着,象两条白白的腻虫。
刘宽迟疑了一会儿,就拔出了那柄剑:“施刑,违命者,我杀了他!”
老王后一惊:“宽儿,你想要你的母亲也下油鼎么?”
刘宽面无表情地说:“若他们不死,只有我下油鼎了。”
甲士们犹豫不决地看着母子二人。此时东方崎却异常冷静,直到传令的武官出现时,他的脸上甚至浮出了某种无法捉摸的笑意。
巡城武官惊惶地跪下:“大王,天使到了。”
(二)
来自汉朝的梦再次消失了,这一夜刘新宇睡得很踏实,酒精造成的无意识甚至在他夜间起床上厕所的时候,还趴在钱小莉的卧室门前听了听,而且居然听到了钱小莉均匀和动听的呼吸。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才觉得头痛欲裂。洗漱完毕,刘新宇熬了粥,把厨房里剩下的小鱼炸好慢慢的咀嚼着,嘴里还全无意识地念叨:“猫娃,小鱼香哦!”
敲门的是方波,一进门就大嗓门嚷起来:“昨晚不会是勾搭上哪个美女自己风流快活去了吧,竟然把兄弟丢下了?”
“哪有?”刘新宇漫不经心的说:“我这烂酒量实在坚持不到最后,看你摇得正嗨就提前撤了。”
方波抽了抽鼻子:“什么东西这么香?”
“猫食。”
“别提那些猫,看来是被你们养熟了,我老婆做的饭,它们竟然不爱吃。”
刘新宇把内衣内裤往提包里塞:“今天不上班?”
方波挤眉弄眼:“大新闻、大事件,今天公司溜号没人管。”
“能有什么大事件让老板舍得放假?”
方波从口袋掏出两盒烟塞进刘新宇的提包:“哪有放假,老板这回忙的真是大事件,詹衙内死了。”
刘新宇停下手里的动作:“死了?”
“对,整个人全死了,一点儿活的零件儿都没剩下。”方波调侃着:“你想不到吧,就在昨晚我们喝酒的那个地方、就在我们喝酒的那个时候,死了!”
霍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刘新宇怔住了。
曲终人散已是凌晨,酒客们只会把俯姿的尸体当作是某个被酒放倒的倒霉鬼,真正发现问题的是清洁工,丰腴的妇人大呼小叫地抱怨着有人把大便拉在地板上,还有人吐满了整个洗手池,而且她敲遍了所有的门才找到自己的拖把,等她做完这一切才发现地上的“醉鬼”已无呼吸,凄厉地嚎叫声把酒吧里正在为收工做准备的男女服务生们吓了一跳。
方波没有注意到刘新宇的表情变化,仍在喋喋不休:“半夜警察去了一群,折腾酒吧那些个孙子整宿没睡,当场取走了酒吧所有的监控录像,上午又到公司去叫走了老板,还找人了解昨晚酒吧的情况,我懒得费这个脑子,就提前撤了,等警察找我再去。反正你今天就走了,犯不上为这个烂事费这个牙,走了倒也省心。哎你的火车票是几点的啊?”
刘新宇转过头来:“是啊?几点的?”
“你问我?票不是你买的吗?”方波这才发现转过来的是一张已然失去血色的脸:“怎么的了?昨晚真喝大了?”
刘新宇点点头。
“不行就在家里歇一天,我去帮你把票退了,重买一张明天的,反正事情已经拖到今天,而且这会儿老板也顾不上你到底走了没有,晚上咱们接着喝去。”方波倒是浑不在乎。
刘新宇觉得手脚发麻,他做了个捏拳的动作,然后搓了搓双手,加快收拾东西:“不,这就走。”
说这句话的时候,刘新宇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鱿鱼。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到八竿子打不着的玩意儿。那一年由于失恋还没有成为习惯,在心潮澎湃的状态下,他来到南方某个潮头汹涌的海滨城市散心,路旁叫卖的小贩不失时机地向他推荐烤鱿鱼,其实刘新宇是不爱吃这些怪模怪样、软乎乎的玩意儿的,坐在海边的堤坝上吃鱿鱼也并不完全是因为受了小贩的蛊惑,毫无疑问,他已经被女朋友炒了鱿鱼,所以不必再忌讳什么鱿鱼。刘新宇大嚼大咽一番之后少不了的是思考,从那时起,他大概明白了鱿鱼作为一种无脊椎动物而言,天生就是被烧被烤被炒被煎被涮的。对此,他也进行过反思,并认为自己其实就是无脊椎动物中的一种,他在老板与同僚的吆喝声中,成天围着电脑、打印机、复印机这些东西打转,逆来顺受、全无脾气,仿佛椎骨已然退化。但在某一天,这根退化了的脊椎骨猛然**,竟连累他那颗同样长期被软脊椎支撑的大脑作出了错误的判断,直接把自己拖进了人命官司,看来,这根刚刚**的脊椎骨就要被人打断了。
看了酒吧里的监控,警察就该来找自己了吧?刘新宇慌张地作出决定:逃走!于是,他立即轰走了方波,把那只小包中的东西倒出来,换上了一只手提箱。收拾逃亡必需品的过程中,刘新宇甚至觉得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的十几个小时恍若一场梦,只不过这梦已经无可奈何地真实起来:从谭朝辉满是妒嫉的诉说,到那泡不合时宜的尿,再到更加不合时宜却又偏偏恰到好处出现在随手可以触及的地方的拖把,最后是詹杰那付并不结实的骨架;刘新宇不是把刘新宇刚刚放下的心又撬了起来,他缓缓地转过头,警察指向旁边那台巨大的安检探测器:“行李安检。”
(三)
天使宣诏的时候,刘宽执拗地没有下跪,自从刘彻带走了楚嬛,他就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不是接到刘彻的死讯,就是接到刘彻要自己死的诏书。只不过这诏书来得太快、来得太无稽,所谓太快是因为刘宽还没有来得及处死害了楚嬛性命的凶手,无稽则是指皇帝给自己安排的罪名。
刘彻本想赦了刘宽的死罪,但在廷议的时候,善于察颜观色的廷尉觉得这是一个向皇帝表达忠诚的绝好机会,皇帝本就是嗜杀的,他会在一个罪臣人头落地之后舒畅很久,而且那位远在济北的封王仅下蛊一项就可杀了,自汉朝开国以来,历代皇帝出于个人的迷信对巫蛊之罪深恶痛绝,其中刘彻尤甚。因此,由巫蛊之罪没有被砍了脑袋的,至今只有阿娇皇后,显然这个地位不是一个封王可以相提并论的。所以,廷尉在论罪的时候慷慨陈词,甚至用上了“刘宽不杀我朝危矣”的语句。
臣属的意见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刘彻的想法,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国相公孙崎在奏书中详细地描述了刘宽“大逆”的全部过程,其中包括用最恶毒的话语谩骂君上、违悖天命截夺钦犯、据用封祭神器以作私刑等等,根据公孙崎的奏报,刘彻派出快马,果然在距离济北国界不远的驰道方石下找到了那个写有皇帝姓名的木人,侄子做下这些事,完全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而是唯恐世人不知地大肆张扬,可就是这样的张扬,同样被皇帝安插在济北国的刘陵竟然没有任何反应,那个美人儿被派往济北之后几乎不再有什么无回音,偶尔的几次奏报只不过是些皮毛小事而已。
刘彻终于不由自主地发怒了。
天使开读诏书已毕,早已料到结果的老王后被侍女们扶起来,尚且能够保持平静,但是当她看到擦净了脸面的龚姬母女后,立即惨叫着“造孽呀”,便哭倒在地。
刘宽为自己选择的地方正是那个没有修好的陵墓。
刘彻令他自刭,为的是表现皇权中一息尚存的“亲情”,相对于之前被杀的大臣们,刘彻的做法大概能算得上放纵,但无论怎样放纵,刘宽都必须在诏书到时自刭,因为这个刘姓封王犯的是无法饶恕的诅上和“**”。
刘宽捧着剑一步一步踱上了**山。
山风失去了以往的柔软和温情,没有受到阻拦的风与高处的气流汇成一处,便愈加的狂暴起来,带起的袍裾上下翻飞,令黄草低头,使矮树折腰。象是为这位将死之人开路似的,风吹进开凿好的陵墓,那黑洞洞的大墓象一头蛰伏的巨兽,生人接近的时候立即警醒并低吼着。
拥有着小人得志嘴脸的天使其实原本是个布衣,但朝官在地方官吏面前总能够找到优越感,何况他由普普通通的相府门客偶然得了李蔡的势利,一跃升作鸿胪卿,这是了不起的荣耀,所以他不用看得起济北国的官员和将领,尤其是今天,他更不用看得起犯下死罪的封王。于是,天使紧走几步超过刘宽,来到墓前张望一番,这才叫过被京都禁军驱赶到旁边的工匠:“这个墓,修好了么?”
工匠惊慌地答道:“大人,石工大概完了,但题凑与水沟尚未完工。”
黄肠题凑是代表诸侯王身份的特殊葬制,是皇室威严的象征;而水沟则是为了保护墓室不受雨水和山洪侵袭的必需结构,这是一座没有修完的陵墓,在这样一座残破和简陋的墓穴中下葬,将是历代济北王的羞耻。但皇帝的诏书说得很明白,刘宽必须“即时自刭”,也就是说,他的生命等不到陵墓修好的那一天了。
天使摸了摸颌下不算浓密的短须,浅笑着转身问刘宽:“大王,皇帝天恩,总算为大王留了全身,你看……?”
“就是这里了。”刘宽走到墓前,找了个方石坐下:“这是我的埋骨所在。”
天使惊讶着,犯下死罪的年轻封王并不象那些待死的囚徒一样,他的脸上没有惊惧与慌张,是绝望中的故作镇静吧?回头看去,济北的军士已经被京城带来的禁军挡在山下,天使放心地问道:“那么,大王还有什么交待吗?”
“哦,我有些话要问。”
“问谁?”
从母亲彻底垮掉之前的讲述中,刘宽明白了多年以来频繁出现在脑海中的那个模糊的印象原来就是东方芮——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东方崎与龚姬上山后再次证实了这一点。所以,刘宽愤怒地问东方崎:“你们为什么要做出这样阴毒的圈套来?”
东方崎没有回答,龚姬冷笑着说:“你可以仇恨皇帝,我们当然也有仇恨的权利。”
“仇恨到让我和自己的妹妹交欢么?龚姬!她是你的女儿!”刘宽站起身来。
龚姬往后退了一步:“她是我的女儿,却是刘家的后人!”
东方崎默然地转过身去,银色的胡须在风中飘摇起来。
仇恨象酒坊中的琼浆,被人饮下之前,它在酒窖中会被发酵和沉淀得愈加厚重。老王刘胡是个粗莽的匹夫,却又是个占尽了酒色的浑人,当刘胡派出军士“护送”国相夫人龚姬入府侍寝的那一天,仇恨的种子就已经埋下了。在所有的封国中,没有人把国相当回事,因为国相向来是个尴尬的角色,这个职位既是皇帝派往封国的间谍,又是帮助封王料理国事的助手,但由于前一个角色的存在,很少有哪位封国的国君愿意交给国相实权,时间久了,被逐或许还是美妙的下场,还有的国相会在夜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刺客杀死在床上。东方崎知道这一点,所以,饱读《黄老》的东方崎被派往济北时,就作好了长期隐忍的准备,甚至在妻子被带出府去的时刻,他坐在书案前继续处理各州县送来的公事,纹丝未动。因为,此时若流露出任何不满,都会被济北王派来的眼线呈报到刘胡那里,凶残的刘胡在济北这小小的一隅地界就算杀了国相全家,正因西北战事烦燥不安的文皇帝也不会给予刘胡任何些许的惩罚。
“你的婢女被皇帝带了去,这是第一报应。”东方崎忽然开口说道。
东方崎知道楚嬛在刘宽心中的地位远远不是婢女一词可以概括的,这时,东方崎也丢开了温善的面孔,他希望看到仇人临死前的崩溃,他看腻了刘宽那张如水一般沉静的脸,所以,东方崎展现出了他的老辣,他要激怒刘宽。
但是东方崎忘了刘宽的本性。出生时都懒得啼哭的人,虽然在酒的作用下,为了一个女人癫狂起来,甚至犯下种种令人生畏的罪孽,而处在万念俱灰的状态中时,刘宽反而清醒了,并迅速恢复以往的常态。他放下手中的剑,拔出发簪、摘下了王冕,这才轻轻地说道:“看来,还有第二的报应了?”
“自然是有的!”龚姬悲愤地说:“你的诅上重罪将会使济北被除,你家的那些猪狗就能象我一样,从锦衣玉食的王府轰到街上,一无所有,直到被冻死、饿杀!”
男人可以有很多女人,高高在上的封王当然可以有更多的女人,皇帝的公主虽然金枝玉叶,也仍要忍受丈夫不停地收纳女人,至少在整个汉朝都是这样,但济北国的王后却缺乏这种忍受的耐心。虽然龚姬为刘胡生下的是女儿,尽管龚姬也常常受到刘胡酒后无尽的鞭挞,但或是习惯使然,济北王府的女人们已经形成了怪异的思想,仿佛只有受到鞭挞才应该是济北王后妃的身份,她们为了鞭子没有落到自己身上而醋海翻波,在刘胡入朝陛见的日子里,满身鞭痕的龚姬被王后赶出了王府,这时,少年刘宽刚刚开始习惯与妹妹刘芮玩耍。
按照王后的命令,士兵们将龚姬母女丢在距离济北都城百里之外的荒原上,在那里,龚姬见到了明显苍老了许多的东方崎。虽然东方崎与龚姬是年龄悬殊很大的老夫少妻,但从不会影响到二人的和睦与恩爱,年齿渐衰的东方崎看到龚姬时,仍就流下了无可奈何的老泪——为防刘胡归国后的事端,王后告诉东方崎,龚姬不能留在国相府。龚姬接过东方崎递给她的行囊,这才俯下身子告诉刘芮:“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叫东方芮。”
龚姬揩干了眼泪:“刘宽,这就是你一门对我们做的事,今天总该你来赎罪了罢!”
刘宽摇摇头,一脸茫然:“黄鹰啄食,与寒雀何干?我没有夺妻,也不曾羞辱国相夫人……”
“你根本不懂仇恨。”龚姬缓缓地说。
仇恨是一种沸腾的情绪,若说它象鼎中沸腾的热油也不尽然,它更象是鼎下的火焰,当仇恨累积到无法抑制时,它不仅能够将油烧滚,也能将铜鼎焚化。东方崎全家长期以来都在谨慎地活着,不生是非、忍气吞声,但灾祸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本性而却步,才会在面对灾祸时生出更大的恨意。于是,怒火蔓延开去,从老王刘胡开始,直到将整个济北王家族烧得片瓦无存。
公孙崎摘下佩剑:“拿去,这才是你父亲的剑。”
刘宽猛地抬头,盯着这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
“你不用这样看我。”公孙崎见刘宽并未伸出手来,便把剑丢在刘宽脚下:“我再恨你们刘家,也不会干出刨坟掘墓的下作事。”
为了保护公孙崎在济北安然混世,龚姬果然没有回到国相府,而是径直去了家乡陈留。作为国相夫人的她起初无法生计,在花光了东方崎交给她的银钱之后,母女二人曾经面临饿死的困境,就这样,龚姬隐姓埋名投入当地一个非常有名的方士门中修行,期间公孙崎曾到陈留郡寻妻,最终却一无所获地回到都城。直到听说刘胡的死讯,龚姬才以女巫的身份潜入济北,而且,她依然不想给东方崎造成什么麻烦,一直没有给丈夫送信,那日公孙崎奉命来到龚姬家中时,立即认出了依然年轻的妻子,此时,距龚姬被赶出济北王府已经整整十年。十年时光,酒浆已成陈酿,同样被蒸馏和发酵的仇恨也已达到沸点。
“你以为我在刘胡的墓前真的是为他祝祷么?”龚姬冷笑着说:“那个夺人妻的禽兽,就算是死了,我也不会让他安寝!”
刘宽的安排给了女巫实施诅咒的绝好机会,驱走了守陵的卫兵,龚姬才得以站在亡灵的墓前叫骂与施法,于是,墓中的枯骨不安起来,暴戾的老王在椁中躁动着、怒吼着,吓坏了随母亲一同上山的东方芮,此时她还不知道,母亲正在以最残酷的口决令自己的生父无法安息,更不知道母亲即将用药使哥哥成为昏头昏脑的禽兽,同时还将把她推向哥哥的床榻。刘胡的魂灵与女巫近在咫尺,却被华贵的漆棺和厚重的山石阻隔,腐朽的骨殖也无力举起鞭子或佩剑去制服陵前恶毒的女人,刘胡无奈地暴叫,最后终于感觉到可怕的寒冷——没有士兵的守卫,盗墓者成功地掘开了王陵,**山上的冷风吹进了墓穴。幸灾乐祸的女巫把这些告诉了东方崎,同样仇恨着的国相发觉妻子的做法似乎有些过分,他带着仆人在盗贼疯狂盗掘的某个夜晚赶上了**山,那时,高大健壮的刘胡已经被扯作数块,盗洞入口处散落着他的骨节;分赃不均的盗贼们割断了编织玉衣的银丝,用的正是刘胡的佩剑……
刘宽叹了口气:“这么说,我死后,你们的仇恨就该了结了吧?”
龚姬仍在冷笑着:“还没有。你没有子嗣,济北一脉总算没了生息,皇帝会除国的,你的母亲、那个狠恶的女人,还有王府中的每一个人都将饿死,象我当年在陈留郡那样缺衣少食,这才能偿还你刘家做下的一切!”
天使等到不耐烦,急匆匆地闯过来:“大王,你看,我总要回朝交诏的……”
刘宽说:“知道了。”
想是觉得语气有些不妥,天使又假惺惺地补上一句:“大王,不是我不近人情,皇上给的期限总不能违悖,只可惜大王没有玉衣,这陵墓又没有修完……”
龚姬说:“玉衣?一个犯下重罪的人怎么能穿着玉衣死去?他不配!”
天使瞠目结舌。
刘宽无语。这二十多年来,他习惯了孤独地活着,紧随身边的老仆刘句和卫兵总是那样烦人,而今天的孤独是从来没有过的,站在面前的三人都在盼望着自己死去,等待及早交诏的鸿胪卿,以及满腔仇恨的国相夫妇。他象一只被猎人团团围住的困兽,不,困兽也会为了求生作出最后的挣扎,但他不想挣扎,且无力挣扎,权当是为父亲赎罪罢!他从地上拾起剑,那果然是一柄陈旧的老剑,出鞘的声音嘶哑而滞涩,刃口上的浅豁大概是父亲当年留下的战绩,剑鞘与剑刃的摩擦中,溢出淡淡的血腥气。
天使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刘宽看了看剑身,便提着剑向他的陵墓走去,刚走了两步却又停下,转身问龚姬:“龚姬,天界,是什么样子的?”
龚姬冷冷地说:“你不会升天的。”
刘宽最后一句话是对东方崎说的,尽管分明是废话,他说,放过我的母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