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请牢记 ) ( 请牢记 )十一
釜中的梅上积雪沸腾起来,同温纶怀里熟睡的猫儿发出类似的咕噜声响。
温纶将熟盂中的茶末细细掺入,茶与水交融共生,逐渐显出青黄透凉的成色来,鲜纯的茶香溢了满屋,他执勺搅了搅,而后斟入桌前的两只紫砂茶盏中。
茶汤清澄,映着温纶安适如常的面容。他将茶盏送至竹饮跟前:“南边进贡的寿眉,品品看。”他眼里瞧不出旁的情绪,掩在一片似有似无的笑意后,线条分明的指尖平稳有力地托着那盏寿眉,只等面前人接过。
竹饮抿唇,知晓自己如何也看不出那双眼里的意味,便伸手接了这盏茶,却又径直置在桌沿,没有喝,没敢喝。
温纶见状只是缓缓舒展剑眉,兀自饮尽自己身前的热茶,勾唇一笑:“果真是茶中牡丹……”香高清鲜,滋味醇厚,依稀还能品到南方湿润的空气,点点淬在了嫩均明亮的茶叶上。
对坐的人沉默着,肃静的气息自眉梢到到指尖,他不说话,但是温纶看出了这沉默背后的探询。
他便侧目望了眼竹饮,依旧是笑,只是弯了眉眼,显得有些委屈:“仙君,你这突如其来,就说要我的命。温纶小命虽不值钱,也总归是活了二十多载,说死就死,太不讲究了……”他差点就眨了眼睛,说罢这番怪里怪气的话,他自己也觉得滑稽,好似自出生都没用过这般无赖的腔调,而还是现下——同一个神仙讨价还价。
温纶的意思是,他现在还不能死。
对这个答案竹饮早有意料,然而他说这番话时语里的痞气竟险些同另一个人向他索要长亭秋时的无赖表情交叠在一起,竹饮对此,是始料未及的。
他有一瞬的恍神,握着葫芦的关节蓦地一动,他唇上紧抿的线又深了几分。他望向面前衣着华丽,气度非凡的当朝太傅,那一恍神间的重叠,此刻又只现在那张相同的面皮和轻浅的笑意上。
他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然而世事又总是这么相似。上一世的那个人,让他等;这一世,又让他等。同是等一个死亡,同是各取所需,他也从来无法拒绝。
“那等你可以死了,我再来吧。”竹饮起身,茫然未觉自己这句话说得多怪异。
温纶于是真的笑出来了,合着他把这神仙给绕傻了。
他随即也起身,却伸手拦住竹饮欲往门外行去的步子,月白锦袍旋身落在门前,他抬起一双凝着笑意的眸,对着竹饮的眼莞尔道:“仙君且慢。下月府中有喜事,温纶冒昧,愿请仙君留下喝一杯喜酒。”
竹饮闻言一顿,直视着挡在门前的那双眼,背光的漆黑瞳眸里有一晃而过的异色,他仿佛鬼使神差,淡淡地回道:“好。”
竹饮便成了太傅府中的贵客。
温纶命人另辟一处幽静小院让他独住,又循着他的性子谴走丫鬟家丁,倒是许了那只醉了一宿的猫儿挪窝陪他。
其实一个睡在云上的酒仙是全然没有必要住在凡人上有梁下有栏的房屋里,他便是答应了温纶一月后来观他的婚礼、喝一杯喜酒,那也是一月后的事。这一月的期间他就是神游南疆西域也没有人管得住他。
而今他留在这儿,若非要说原因,是自个儿懒散占了小半分,那酒猫儿腻着他占了大半分。
温纶朝务繁忙,这些日子更是早出晚归了。
早些年还未受封一品之前,他一闲下来便同猫儿在院子里嬉闹练武,宅子虽小,温纶在的时间却多,所以就是只有一人一猫也热闹得很;四年前温纶左迁太子太傅,位列三公,他就一日日忙碌起来,有时夜半才归,倦怠得扶着床帘便睡下。
于是这皇帝钦赐的太傅府邸,家仆百人,每日人来人往,猫儿也觉得无比冷清。
这下盼来了竹饮,猫儿自是喜上眉梢,成日有酒有肉有葫芦,美得它直长了一圈膘肉。
以往温纶也怕酤酤寂寞着,即便早出晚归也抽着时间陪猫儿。前日更有了闲假带着猫儿上山踩雪,虽仍是被那些个三三九九的贼心小人逮着说了半晌公事,但说到底,他也是诚心为着这只猫儿着想的。
现下竹饮来了,猫儿有了伴,他便心安理得地忙去了。数日才来一趟,却见猫儿一身幸福的肥肉,心中原有的内疚顿时消散,他苦笑,居然有些埋怨起这只有了新欢扔旧爱的没良心的猫。
如此一来,这清静的偏僻小院里,除了只三餐时刻有一人提着食盒给猫儿送来美酒瘦肉,其余时间,就这一仙一猫相依为命。
竹饮每日落在屋檐上饮酒,一旁挤着那只就着酒啃鸡腿的灰白猫儿,一坐就是一宿黑白轮回。
他自然下落的目光是停在阔气的府门堂前,那里成日的轿起轿落,不管华服、布衣皆是行色匆匆。
太傅府近来访客众多,有时数顶官轿齐齐下落门前,一字排开,随从自巷头站至巷尾,好大的排场。这些自锦面金边的轿辇上下来的人,大多面色凝重,或是心怀鬼胎、借机谋事,匆匆而来,片刻又匆匆行去。
这是世间百态,竹饮看着有趣,也无趣。
只有一乘鸦青锦轿是每日停在府门之前的,风雪无阻,卯时出门,载月而归。
轿里的人总是从容,上轿前低眉颔首,似在思索,长袍利落地摆动,身形隐入落下的帘幕之中;夜色沉冗中再自漆黑的巷头踱来,满身的疲惫在轿帘掀动的瞬间与眼眸一同阖起,云靴踏地,又是一派从容的步伐,面容平和自若。
竹饮静默地看着,莫名地想起那盏寿眉茶边,两人的对话。
他没有告诉温纶太多——多说无益,也怕失言。他只说是一场偶遇,偶然地相识,偶然地救了那个酒痴,而今他要拿回属于他的东西,这会要了今世温纶的命。没有提到约定,没有提到清酒,甚至没有猫儿的片段。只言片语,他只说了后果,没有提前因。
温纶静静地听着,时而看看釜中茶汤,又朝他付以轻浅的笑,瞳眸里是一片和煦。好似对面人口中的是他人的故事,他仅是个故事外的闲事听众。然后在故事的结尾,玩笑似的为主人公作了决定。
他调笑一般的眼分明就是在说——等我可以死了,你再来吧。
竹饮不明白他如何相信得这么轻易,又答应得这么轻易,亦或是,这个凡人只当这是一个笑话,同他玩一场可有可无的无聊游戏罢了。
他倒是不在乎这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既是本无心要回红曲,他不急——最不急,且数十年于他也不过一晃而过的光景,他等得起。
退一步说,即便是届时温纶同他耍赖,他要硬拿走那颗红曲内丹也无妨。反正这个灵上原本的黑气,是断然不会让他活得这么长久的。抽离红曲后他要送命,也白得了半生的荣华富贵,他总是合算。
竹饮远远地望着那个没入朱红门中的人,月白色的背影步步风华,昂首投足之间,是不动声色的轩昂气宇。他便心中暗喟。
温纶这个人,同卓久一样有一双无比清明的眼。只是于他,凭白地遮了一层薄色的笑意,将杀气、戾气都掩在一片温润之后,如同假寐的猎豹,随时拨开遮掩的丛枝,而后将人一瞬毙命。
太过危险。对旁人,对竹饮,对温纶自己。
竹饮不知如何的境遇会让一个未至而立的人有如此深重的眼色,他只忽然觉得,人世间卓越命贵之人,大抵都是哪般可怜过的吧。
<!-- 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