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桌上摆着《海外异州志》,白缎布面浸了水迹,微微发黄。 从内容及装帧来看,书册年代久远,所著颇丰,应是卓老先生的珍藏。先生见谢开言兴趣广泛,好凿空访仙,有意将古书赠与她。这本异州志极为珍贵,列述海外诸事,与之对应的另有一本内册,名叫《北水经》。经书详细图解域外水流及内陆地貌、奇花异草等物,堪称珍宝。
听老先生讲,《北水经》的主人是位隐世道仙,长期游荡于?”
“阎小姐芳名在外,时常听见名士公子提及……”谢开言面不改色,当即把阎薇吹捧一番,而实际上她才在先生嘴里听过,这么冷清的叶府,只有阎家大小姐矢志不渝地寻来。但说着说着,她逐渐收了声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阎薇,摸脸问道:“敢问小姐年方十四……十六?”
阎薇挺胸傲然道:“本小姐今年十三。”
谢开言暗自念道:这么标致的美人儿,不知能不能引出公子潜,让我和先生见一面。
阎薇的想法竟然与谢开言的期盼不谋而合。因叶潜深入浅出,怕人惊扰,甚至派车夫替他去海边计算潮汐,阎薇便请轻功高绝的谢开言扮作靶子,引叶潜出府与她相见,见谢开言不应,还下了聘银。
谢开言忙接过银子,笑道:“看我的。”
第二日起,也就是客居青龙镇的第十天,谢开言开始了漫长而繁复的钓鱼大战。
春日轻衫薄,翠色入田径。
谢开言拽着四盏风筝站在杏花树上,一一随风拂送出去,粉底纸面书写大字:还我先生。卓老先生的身形有了一丝凝滞,叶潜安然如故,不理会墙外动静。
谢开言铩羽而归,改良风筝,在鸢首绑上竹笛,使风入哨口,呜呜响成一片。叶潜定力如山,倒是卓老先生擦了擦汗,回头说道:“小友你干脆进来吧。”
谢开言笑道:“翻墙越主是为无礼,我不屑为之。”
杏红落如梅,点点染青翠。
第四日,谢开言习仿南翎巫祝之舞,在双腿上绑定弹跳秧马,来到粉墙外整装待发。阎薇好奇地睁大了眼,很快就看见谢开言的奇妙.xzsj8.之处。
就连老先生,也看得颇为失神。
黑瓦粉墙头,突然冒出一张笑脸,带着神采奕奕的双眼在问安:“公子早。”倏忽不见了人影,片刻后,前方瓦楞又冒出那张笑脸,在说着:“先生早。”浮浮沉沉几次之后,再也没了动静。
先生拈住胡须的手忘了放下。“小友就是令人大开眼界,呵呵,公子不要见怪。”
叶潜没法不见怪,因为午后,谢开言又来了。
“公子好。”她蹦出个头,嘴角永远带着明朗的笑。
叶潜抬眼去看,谢开言弹跳落地,隐没身形。他拈了一枚棋子,扣在指间,待她再冒出来头来,就弹向她额角,将她的笑容打垮。
可是墙外的谢开言仿似有了见地,按兵不动了。
叶潜与先生继续课业。
“先生好。”墙头疏忽跳出一道白衫影子,依然在问安。叶潜扣指而弹,棋子贯入五成功力,径直扑向谢开言额头,不料半道又伸出一只蝴蝶网,迎风一晃,将棋子套进精丝兜内。
谢开言举着蝴蝶网摇晃,躲在墙外喊道:“公子丢点值钱的东西哇。”
此后叶潜冷淡如故,不再理会谢开言的玩闹。
晚上,谢开言提着灯笼跃上杏花树,笑眯眯说道:“公子万安,明晨再见。”叶潜正站在院内远望天象,不可避免要对上她的笑颜。看到墨黑的眸子扫过来,她怔了怔,随即恢复常态,笑道:“顺便请先生的安。”
她静静站了一会,他移开眼睛看向星云,冷淡如雪。
她将灯笼□树枝,搁下一束紫叶花,轻轻跃下。翌日清晨来看时,花叶均枯萎,灯绒已烧灭。
如此反复十日,叶潜一步未离开庭院,就连卓老先生连夜赶去汴陵,也失去了身影。谢开言并不知道先生已经离府,连续数天送了春桃、玉兰、丁香、蔷薇各色花束不等,都未打动叶潜一分。最后,她将满纱囊花叶塞进叶府偶尔外出采办的厨娘手中,鞠躬道:“婶子行行好,把这盒画卷带给先生吧,告诉他,小友无可还报赠书之谊,只能作画一幅,聊表心意。”说着,她便取□后的锦盒,递交给厨娘。
厨娘迟疑道:“姑娘不来了么?”
谢开言抓抓脸,讪笑:“打扰贵府多日,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我做了一桩赔本的生意,现在要去挣钱还债。”
厨娘看着那明丽的笑容,愕然一下,福了福身子,没说什么,径直走入府内。因府规森严,她也不敢随便透露卓老先生已去汴陵的消息。再者,潜公子蛰伏在海镇,清静无为,正是为了打消老皇帝的疑心,方便拿到首战军权。言多总归有失,什么都不说才能不坏潜公子的举事。
云霞浮海曙,白鸟衔枝归。
“潜公子定力非凡,我甘拜下风。”
一早,谢开言将所剩银两还给阎薇,只身走向市镇,谋求一份差事,偿还钓鱼战中用去的雇金。为数不多的店铺中摆放着陶罐、香料、砂纸、海味等杂货,虽没有闾阎扑地的盛景,但民众落得清和自在。
连续打杂三日,谢开言蹲在陶器前,细细看着罐身上的古代传说浮雕图像,慨叹画师的精湛手笔。肩膀上突临一拍,一个拘谨的声音在说着:“大小姐,我们公子想请你去一趟。”
只有谢族子弟才唤她大小姐。
谢开言立刻回头,看到一张年轻的脸,不禁眯眼说道:“阿驻?”
阿驻低头羞赧说道:“没想到大小姐还记得我。”
谢开言扁了扁嘴:“小时候就是你推我入池塘,让我落下一个颈软的毛病。”
两人边走边谈,去了镇中唯一气派的驿馆。北理国聂宰辅派独子聂无忧出使华朝,聂无忧完成公务后,听闻汴陵名贵公子均到访青龙镇,于是对外宣称慕名追来。阿驻本是谢族子弟,因十年前参与孩童赌局,压谢开言入水,后被谢飞责罚出族。当时聂宰辅刚好带着阿照来谢族避难,提议互换小童,将阿驻带回北理。
驿馆临海而立,受暖风熏陶,空气极清新。
聂无忧摆上一桌饭食,看着谢开言埋头痛吃,不禁说道:“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
谢开言喝完一大碗海鲜青菜粥,吁口气道:“总算吃了一顿饱饭。”
聂无忧递过锦帕,示意她擦去嘴边糊糊。“堂堂谢族族长混得如此落魄,说出去恐怕被人笑话。”
谢开言瞪眼道:“你敢说出去我就打断你的牙齿。”
“是打落牙齿。”
聂无忧展开一把素白绢扇,用扇面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笑意暖暖的桃花眼。
谢开言起身环视四周,道:“你这儿地境不错,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唉,借我一晚写写文章。”
晚上,聂无忧挑亮灯盏,燃了清神香,特意掩好窗扇,请谢开言坐在书桌前撰写策论。谢开言撑住头,咬着笔杆看他:“你怎么不出去?”
聂无忧笑道:“我不碍事。”说罢拿着书坐在榻边认真研读起来。
细细丈量宣纸尺寸之后,谢开言便正襟危坐,提笔运腕,流畅书写心中所想。因不愿惹人眼目,她只分析当今华朝内乱不断的局面,以此为契机,完成一篇切中肯棨的文章。
“华朝六世开拓疆土,拥十二固州,四时充美,攻举有成。今陛下赐随和昆山之宝,掌孔翠犀象之器,内饰金锡,外采丹青,皇皇然赋妍华兮,富乐于声,轻侮于民,此非吞八荒制九夷之策也。纵观十二州驰列,西接肃、涪,胡骑犯禁,铁蹄敛踏;东西割舍,宁、徽残缺,狄容长驱无人能御,树银龙旗,击灵鼍鼓,汹汹舞浪于外邦。一时流弊,萧墙四起,非陛下之所圣望。凡革除旧弊,必新创三端,曰御将、兵制、养民。御将者,以术,治其心,掣肘分衡,莫不相约以从。兵制者,以法,明其责,招募谪发,论功进爵,莫不奋力西向……”
谢开言蘸满墨,下笔如神,可见思绪清明。她凝神写着,聂无忧见夜深,当先退出房间。沐浴后小憩一刻醒来,发现隔窗渗落微光,他敲敲门后,径直走了进去。
谢开言趴在书桌上已然睡着,脸颊压着宣纸,嗤嗤吐气,吹散一小块墨染上袖口,兀自做着香甜的梦。聂无忧拈起策论看了看,眼色逐渐发亮,低声道:“女孩儿也有这般雄心,假以时日,不输于任何一个执柄者。”又想到:推究上辈关系,还好她是我的朋友,否则又多了一个劲敌。
他取来一张薄毯,替谢开言披上。想了想,轻手执笔,在她的雪颜上添捻几下,画上猫的胡须。
天明,饱睡一顿谢开言的伸伸腰,就着桌案上的浸汁漱口,热巾敷面,从袖中翻出木梳,胡乱拉了两把头发。阿驻带着自家公子指派的婶娘走进门,抬头一看谢开言的脸,扑哧一笑,慌忙退下。
“怎么了?”谢开言摸摸脸,深觉莫名。
婶娘细细替谢开言换过绣花春衫,梳好发辫,忍笑道:“小姐照照镜子。”并从竹箱里递出菱花镜。
谢开言照镜看到晕了墨的大花脸,嚷道:“好你个病无忧,合着阿驻一起欺负我!”一阵风卷出驿馆,左右逡巡两眼,寻找聂无忧下落。无果后,她便背着手施施然走去上工。
身边掠过一阵淡淡衣染兰香,一道蓝绸丝袍的背影昂然走过,旁边有小厮替他撑着伞,还细细说着:“卓公子,卓公子,老爷劝你再想想这门婚事。老爷说了,那姑娘不错,懂诗书礼仪,擅音律丹青,又是他的朋友,娶了她,等于亲上加亲……”
可是那位卓公子一撩驿馆的马车帘布,径直上了马车离去,从头到尾不置一词,极有可能在抗拒这门婚事。
谢开言看着马车扬尘而去,心想,这位富贵公子,竟然也姓卓……
晚上,谢开言接到了聂无忧特派的差事:去叶府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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