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妍垂眉只是一瞬间,不经意地回过头去,带路下酒窖。 完颜圻装作无意,心下已是留了一个心神,看着雪妍低垂的琼首弯腰下楼去,他细长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
一个酒坊最为要紧的地方莫过于酒窖了,这地原本是一家布店,贩卖一些从琼国贩来的丝绸。大夏国天冷的时节居多,丝绸虽美,但总比不得皮毛来得暖实,况且琼国的丝绸精贵,唯有富人家才能买得起,自然生意寥寥。
自雪妍来到这处后,即刻叫工匠改装起店铺的风格起来,将前门的柜台全部换了,搬进了雕花镂空的屏风,半掩着门口处,叫人看不清里头在做什么,店内红木家具上,摆放着各式酒杯酒壶,不算得是什么精贵物事,却是样样精美。每样物事下面,都有一句题诗,将饮酒之器具形容成赏心悦目人间极乐之事。
外头的人看不清里头的东西,只能隐隐透着屏风,在缝隙之中偷偷看着里头几分情趣。越是神秘的东西越容易吊人胃口。久而久之,雪妍的酒坊就成了一道神秘而绮丽的风景。
起初下人与完颜圻禀报,他只是摆摆手道:“由着她去,记住了,无论她要做什么,都不要拦着她。但务必看紧了这名女子,莫要在她面前透露琼国的事情。”雪妍给他的感觉很奇妙,他总有种错觉,这个女子不简单,或许会是他难得的法宝也不一定。
如今雪妍的布置和心思,样样的体现出非一般家庭的女子能有的气度和品味,雪妍出身虽是一般小吏人家,但她已是活过两辈子的人了。这世间百态,能经受的,能仰望的,皆如浮云一般掠过。她依旧是一身的素白,头上斜斜插着数支银簪子,顶头是小指甲大小的珍珠。除此之外,再无半点修饰,因着害怕完颜圻怀疑太多,她不能再如先前那般,喝得大醉后胡言乱语,生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数日前,她出门去取梨花的时候,不意间听到邻居家的老板在和客户埋怨,说是边关赋税又重了,进货多了几道关卡。新一任的琼皇身子不大好,便寻名医良药,凡是上等的药材进出需得禀报上一级,否则不许出关。雪妍在墙下静默许久,怀里抱着的酒坛越发的显得沉了。抬眼望天,一望无遗的蓝天下,她莹白的脸显得煞白。
完颜圻跟着在雪妍身后,一直走至酒窖,阴暗的酒窖里干干净净,数十个坛子齐齐整整地摆放,皆用干净的面纱封好,上面再压着重物,淡淡的酸味在密室里回旋,是新酒发酵的味道。
“我近几日又蒸了一些酒,放在最后,留给王爷你送人所用,这一批酒添加了多一味物料,味道会绵长许多。”雪妍触手摸了摸酒坛子壁边上,冰凉的触觉刚刚好,她满意地站起身来,脸色柔和。
“我给了一家好的铺面你,为何不卖些胭脂水粉,倒是要酿酒。如你所言,梨花酿不是每个人都懂得品尝的。”完颜圻的目光落在陈列整齐的酒缸上,一想到这么些酒都是雪妍亲自配料,教导人手,注意细节所得,看待雪妍的目光不禁又高了几分。
雪妍擦擦手上的水,地下有些湿冷,酒坛子壁上凝结了一层水珠子,沁凉湿润。她白色的衣裙在一堆乌黑的酒坛子中显得茕茕孑立。“你若以为我要卖些讨女儿家欢心的东西,倒也不是可能,胭脂水粉自然好卖。但那日我喝了第一酒楼的梨花白,着实愁苦了许久,这么淡而无味,香薄色古的酒居然也能卖如此之贵,真让人心里头不爽快。我就想让夏国人尝一遭正宗的梨花白。”
她的声音清越,原道竟是这么一个缘由,完颜圻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叹了口气道:“看来我还是高估了太多,若是这夏国人不喜欢你的梨花酿,我的店铺岂不是又要关门大吉了。”他侧脸看雪妍,道:“梨花,你莫要忘了,三个月后你是新酒就要出来,到时候好还是不好已是定局,你可没有时间选择另一样东西。我的租金和本钱都是记载在案的。”
真是个奸商,雪妍差点撇了撇嘴,真没见过这么会算计的!雪妍好生轻视了一番,对完颜圻的印象再次跌到谷底。
第一轮的大雪飘扬的时候,天气变得越发寒冷起来,披着厚厚的大氅,雪妍整张小脸全部都埋进了皮毛子里。天气如此的寒冷,她却半分都不敢怠慢,天气一冷,正是她的梨花白第一遭出来的日子。
让下人小心翼翼地从酒窖里取来一坛酒,揭开一闻,一股浓郁的酒香气息伴着花香萦绕而来。雪妍的心底也就踏实了一般,周遭的下人们个个都给那酒香馋得肚子里的酒虫都出来打滚了。雪妍用木勺子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梨花白,清冽的酒色里,一片一片莹白的光泽仿佛细碎的梨花花瓣一般,洒在天光酒色里。
真是美轮美奂的梨花白,雪妍似乎都能听到众人咽口水的声音了,她笑而不语,酒色如此醇厚,倒是她在闻到酒香时就有了定数了。她轻尝了一口,舌尖一触碰到清凉的酒时,那一股熟悉的梨花香气扑鼻而来,雪妍微微眯了眯眼,缓慢地回味那一丝梨花的气息。残留在唇间的味道,仿佛那一年她在梨花树下品尝到的美酒。只可惜当时的心太苦,酒香都让心苦给冲走了。
雪妍一直低头不语,店里的酒匠们,下人们面面相觑,等到雪妍一声“还可以”的声音响起,大伙儿一下子乐坏了。轰然一声欢喜地大笑起来。雪妍莫名好笑地瞧着他们,伸出一只手指。浸入酒水里,酒香,酒色,酒清,样样都是上品的梨花白。
雪妍脸上的笑意这阵子才真正地舒展开来,微微一笑,睫羽轻扬,眉目如画般,让人看不清她眼里的重重絮念。完颜圻不意间地一眼,竟移不开眼了,暗香盈袖间,酒香四溢,唯有眉间轻缓的一扬起,一垂首。蓦然间,他突然有些后悔,后悔答应了她放她离开的理由。
也许,人生总是在不意间才发现,最美好的那一刻就在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