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应元正待要讲,忽听一阵的长长喊声传来,“天下太平――”,急忙住口噤声,向外张望。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排晕红的光点,像春花的初红,像水浸的朱颜,梦一般地靠近着。近了,更近了,一排宫灯,一串手铃,一队宫女,一样齐整柔柔的步子,在月华中向文华殿而来。
日上三竿,信王起来用过早膳,品了一口上好的阳羡云茶,想起昨夜的经历,兀自心跳不已。将过未时,三位王妃都过来再次问安,信王忽觉大有重逢之感,刚将出入内廷的经过讲来,高时明慌张地跑来,惊恐万分地禀告说:“王爷,大事不好了!”信王从未见过高时明如此惊慌失措,急问:“什么事?”
“忠勇营提督涂文辅率三千人马不知为什么围住了王府。”
信王神色一凛,将茶盏慢慢放下,若有所思地问高时明道:“他们说要怎样?”
“奴才见他们来势汹汹,急忙回来禀报王爷,好教您有个准备,没来得及问他们话,只命家丁告知他们先在府外候旨。”
“他们来了多久?”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周王妃命高时明道:“快保护王爷从后门逃走!”田、袁二妃也花容失色,急道:“王爷快走,不要顾念我们姐妹!”
信王见她们个个雨打梨花似的,兀自惊慌地哭,轻笑道:“不必害怕,老子虽云:‘兵者,不祥之器也。’但涂文辅率三千人马来决非不祥之兆。”
田妃气道:“如非不祥之兆,难道还会是喜事不成?”
周王妃也劝说道:“敌情未明,王爷还是躲避一下的好,以免他们图谋不轨,那时后悔哪里来得及?”
信王摇头道:“他们真要抓人,当今东厂锦衣卫遍布天下,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本王可不愿做丧家之犬?”略一停顿,又无限温柔地说:“本王也舍不得你们姐妹,生不同时死同穴,能与在地下厮守,又有何憾?”
田王妃跺脚道:“都什么时候了,王府被围,阖府上下将难逃绳索刀斧之厄,王爷竟还有心思与给我们姐妹宽心耍笑!”
袁王妃也哭道:“王爷,你莫不是气糊涂了,才这般言语颠倒?”
周王妃将泪眼擦了,看看信王,见他眼睛一如往昔般地沉静,并无慌乱的神色,伸手拉了他的袍袖问:“妾妃驽钝,一时难以明白王爷话中的深意。”
“到时你们自然明白了。”信王仰头望望透过花窗的条条日光,两手轻轻一拍,惊叹道:“你们哭的模样竟也这般楚楚动人!本王与你们相处一年有余,从没有见你们哭过,梨花一枝春带雨;幽兰露,如啼眼。古人诚不我欺,当真是惊心消魂,令人怜爱!本王原道美女宜颦宜笑,今日才知还宜悲呢!”
田王妃背过身子,怒道:“人家关心你的安危,你倒还有心思调笑?要看什么雨打梨花,偏不给你看!”
信王面色一窘,见她们哭得两眼泛红,泪滴香腮,大觉怜惜,收住笑容,缓声道:“你们不必担心,涂文辅不过是报信来了,并非对本王不利。”
“报信?”三位王妃一怔,齐齐不解地看着信王,越发觉得他的话难以琢磨。
信王回位坐下,招手教她们也坐了,取过田王妃手中的竹罗小扇把玩,轻喟道:“三千忠勇营军校并非来围抄王府,涂文辅想必是来迎接本王入宫的。”
“昨夜王爷入宫何等艰难,今日怎么却来请了?”高时明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信王反问道:“你可听到府外有吵闹动静吗?”信王见他摇头,解说道:“若是辅奉旨查抄王府,军校早已冲杀进来了,岂是几个护卫家奴抵挡得了的?司礼监、锦衣卫做事办案何曾如此忍耐过?想是他们意不在此。”
“他们为何如此?”众人望着信王,十分不解。信王含泪道:“看来皇兄已然宾天了。”
众人既惊且疑,高时明抢先问道:“依照本朝礼法,拥立新君当是由外廷王公阁臣具表劝进,反复三次,然后方可登基继位,哪里有内监迎立之理?”周王妃道:“魏忠贤莫不是想抢拥立之功?”
信王微微一笑:“不单是抢拥立之功,怕还有更为歹毒的计谋。”
“那会是什么计谋?”众人心头一沉,袁王妃愤然作色道:“他这样兴师动众,显然有威胁王爷之意,岂不怕冒天下之大不韪?”
信王摇头道:“不然。魏忠贤此举虽有挟持之嫌,但迎接储君连夜入宫,商议大行皇帝丧礼之事,变通礼法,事急从权,也无不可。此乃储君分内之责,岂能推辞?”
周王妃叹道:“难道竟这般无可奈何?不能想个法子拖延,等明日天明入宫?”
信王袍袖一拂,起身踱步说:“魏忠贤既然不敢贸然行事,看来尚未完全控制大局,因此举棋不定。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想必不想失败,不想赔本,自然不会走险招,不会轻举妄动,干没有把握的事。本王若不入宫,反而引他生疑,对本王更加防范,说不定还会促使他下决心,加快行动。”
田王妃落泪道:“如今王爷身系天下万民重望,孤身涉险,一旦不测,岂非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信王劝道:“本王入宫一可骄敌之兵,魏忠贤定以为本王胸无城府,年幼可欺,必然麻痹大意。再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入皇宫,如何做皇帝,治天下?”
田王妃幽幽地叹道:“眼下紫禁城中的荷花怕是已然残了,残荷冷雨,不胜凄凉,笛也不好吹了。妾妃也不想到紫禁城里吹什么笛子,月夜良宵,望吴台上,轻吐慢弄,大伙清赏,也不减人生之乐。”
“妹妹真是天生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忽喜忽哀的,真教人怜!”周王妃见信王心意已决,情知再劝也是无益,忙岔开话题,对着信王拜道:“妾妃给王爷道喜了。”信王却淡然道:“按理说是天大的喜事,只是还不到庆贺的时候。”
周王妃笑道:“等王爷到了皇宫,正了大位,自然会普天同庆的,那时群臣入贺,王爷怕是应接不暇了,顾不得妾妃姐妹了。”
“能那样自然是好,可是天下不如意事常十之**,怕是未必呢!”信王道:“此次本王入宫看似喜事,其实却隐藏着极大的凶险,正所谓福祸莫测,前途未卜。”众人见信王眉头深锁,言语诡异莫测,心里刚刚涌出起的一点喜悦一时全无。
“那不入宫就是了。”田王妃泪眼婆娑。信王苦笑道:“本王也想推脱,只是那三千忠勇营守在门外,他们可会愿意?”
“王爷贵为帝胄,他们岂敢用强动粗?不妨一试。”
“不必用强动粗,魏忠贤知道本王不会违了皇兄的旨意,辜负了皇嫂的一片苦心。”
“那也不必连夜入宫呀?必是魏贼假托圣旨,要将王爷骗入宫里。”田王妃恨恨地说。
“难道矫诏一事是今日才有的么?他们剿灭东林,诛杀异己,有几次是出自皇兄的本心?近年京师民谣说:‘委鬼当朝立,茄花满地红。’你们难道不明白这句隐语的意思?”
高时明应道:“这句话奴婢也是知道的,委鬼二字相合即是魏字,以指魏忠贤;茄字与客字同音,以指客印月。”
信王点头,依然不住地踱步道:“魏忠贤派军兵来迎本王入宫,其实也是不得已才走的一步险招。他本没料到本王会进宫面圣,及至发觉,便想将本王捕杀,却没想到本王从容出宫回府。”
周妃疑问道:“那魏贼为何没有入府追杀?”
“他若杀入府来,势必路人皆知,天下沸然,他也落个乱臣贼子之名,人人得而诛之。两败俱伤,他岂会愿意?”
袁妃大悟道:“因此他便一计不成再施二计,派人再迎王爷入宫。”
“不错。本王入宫,他自然布下天罗地网,寻机刺杀。等而下之,可藉拥立之功,傲视群臣,利用宫内各机要之处的心腹亲信,多方掣肘,欺君罔上,擅作威福,甚而挟天子以令诸侯,将本王玩弄于股掌之上。恩宠如旧便罢了,一旦失宠,必全力反扑,争个鱼死网破。若是本王畏惧,拒不奉诏,更是遂了他的心愿,他便趁机转而拥立他人。此可谓一石三鸟,考虑极是周全。”
“那王爷岂非左右受制,进退两难了?”高时明大急,他自信王年幼时既前后伺候,极有感情,眼见信王富贵发达,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喜得拈香念佛,谁知好景不长,就要身处险地,不由暗自伤心难过,险些落泪。
“进总比退好吧!快接涂文辅进来,免得时辰久了,惹他生疑。”信王教三位王妃到内室回避了。
不多时,进来一位头戴乌纱的男子,大红蟒衣,飞鱼服,腰系鸾带,配着绣春刀,将召信王入宫的圣旨果宣读了,上前见礼道:“奴才涂文辅给千岁爷道贺。”
信王抬手命他平身,问道:“皇兄几时晏驾的?”
“未时一刻。”
“依我大明祖制,迎立新君乃是阁臣之责,为何却不见他们前来?”
涂文辅忙道:“阁臣正忙于料理圣上后事,难以分身,因此九千岁特命奴才迎驾。”
信王心里不住冷笑,推脱道:“本王心痛皇兄猝然宾天,身体陡觉不适,你且回去禀报魏伴伴,本王歇息一夜,明日再入宫。眼下皇兄刚刚驾崩,宫里的事体正多,教他不要太过费心劳累了。”
“圣上驾崩,许多大事茫然无序,魏上公亟待王爷入宫主持大政,求千岁爷不要为难奴才,以免魏上公面前,奴才不好交待!”涂文辅话里软中带硬,“再说奴婢带了营兵就是来护送王爷的,王爷不入宫,三千儿郎断无活着回营之理,求王爷成全!”
高时明喝道:“大胆奴才,竟敢对储君无礼,欺君犯上可是死罪!”
涂文辅冷笑道:“你我同为奴才,咱奉命行事,高兄何必大言压人?”
高时明一时语塞。信王见推脱不掉,温声道:“本王是怕入宫帮不上什么忙,反而碍手碍脚,教魏伴伴和朝臣愈加劳烦。按理说,皇兄只有本王一个血脉至亲,就是没有圣旨,也要哭祭一番的,这是为臣子的礼数,也是做兄弟的情分。你且到下面用茶,待本王先在府中祭奠一番,然后随你们入宫。”
涂文辅辞谢道:“奴才不敢,还是在外面恭候王爷大驾吧!以免那些无知的手下惊扰了百姓。”
“如此最是周全。”
涂文辅恭身退出大殿,三位王妃从内室出来,齐声埋怨道:“王爷,你竟答应了入宫?”
信王见她们语含关切,劝慰道:“入宫一事不容拖延,只好相机行事,你们担心也是无益,反教本王心里不安。”
“怎样入宫?如需要多带人手,各配宝刀宝剑等随身利器,奴才这就下去准备。”高时明含泪说。
“不必,皇宫虽如虎穴龙潭,但人手再多,也多不过宫里成百上千的侍卫,何况还有几万人的操兵,反倒教魏忠贤等小觑了。本王幼时在勖勤宫听李选侍讲关大王单刀赴会,当真是万古流芳的大英雄,不胜仰慕,正可效仿一番,带几个平日的亲随,到宫里走一遭,你们可有胆量愿往?”
高时明抢先道:“奴婢侍奉王爷,多年未曾离开过,就算奴婢一个吧!”王承恩也不甘后人,急切地说:“奴婢也要与王爷一起入宫!”
信王尚未回答,门外一人应道:“奴婢出入皇宫多次,路径熟悉,还是奴婢陪伴王爷去吧!”话音刚落,徐应元闪进大殿。
田王妃悲声说:“王爷身临险境,贱妾无力襄助,若是知道有今天,贱妾岂会学什么琴棋书画,练得一身武艺,也好随身保护王爷!”袁王妃也说道:“有周姐姐留守王府,足矣!贱妾与王爷入宫,好歹有个说话解闷儿的人,也好同度如此难捱的长夜!”
信王豪气顿生,朗声道:“此地非易水,何故萧然作此别离之状?本王还要与你们在宫后苑里赏花奏曲,哪里就一去不返呢!”两眼望望三位妃子,忍住心中酸痛,缓声道:“本王就与徐、王二人入宫,高时明留守照应府内。你们安心在府中等待,切不可自乱阵脚。”
周王妃含泪道:“王爷多多珍重,不要以我们姐妹为念,只要王爷平安,便是上苍对我们姐妹的垂怜。”
信王摆手命众人退下,只留下高时明。信王道:“看来此事文武百官尚不知晓,若将消息传扬出去,一些王公勋臣势必赶来分抢拥立之功,魏忠贤必会有所顾忌,行事起来多有掣肘,那就多了几分把握。只是如何散布出去呢?”高时明眼睛一亮道:“去柳泉居。”
“嗯!是个好主意。要是去柳泉居,一定少不得此人。”信王忽然觉得胜算的把握又多了一些。
“哪个?”
“田弘遇。”
“田老爷,田妃的父亲?”
<!-- 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