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榜完毕,众人散去。开 心 文 学 周延儒细数一遍,此榜共取三百四十七名贡士,竟有六十二人出身复社,心里暗叹道:“复社若为我所用,朝野合一,这首辅的位子不但稳固,还会清心许多。”他心神舒泰,才感到这些日子疲乏已极,正要上床安睡,门外有人喊道:“首辅老爷,有人要拜见。”
“混账,不知道这是国家抡才的禁地,能随意出入么?不要脑袋了!”周延儒朝外骂道。
“那人进不來,请首辅屈尊到内龙门说话。”
“來的是什么人?”
“是个白须老者。小的不认识,他也不说名号。”
“太眉先生?”周延儒登时睡意全无,他知道若非有了极紧要的事,许太眉决不会深夜而來的,急忙披衣起身,到了内龙门。好在举子们三场已毕,门禁不如前几日那么森严了。周延儒从门缝往外看,借着门上的灯光,果见许太眉披着大氅站在寒风之中,焦急地不住來回走动。
护军逢迎道:“首辅,要开门么?”不料周延儒厉声道:“沒有圣旨哪个敢开?”护军无趣,转身远远躲了。
“何人找我?”周延儒为避嫌疑,故意高声问道。
许太眉应道:“是老奴。”
“什么事?”
“夫人得了急症。”许太眉走近门边,低声道:“方才钱象坤送信,有人要上折子弹劾会试舞弊,不知抓到了什么把柄,千万小心留神!”
“我知道了。快到太医院请个太医诊断。”随即又小声问道:“他还说什么?”
“钱府管家传话给了我派出盯在钱府门外的人,但怕有厂卫在左右,匆忙之中,只说了这两句话。”
“哪个指使,是谁告发?”
许太眉摇头道:“不知道。我想此事关系重大,别人來我不放心。北闱重地,怕你碍于门禁不愿见面,将事耽误了。”
“明日北闱即了,我进宫复命,窥探动静,再做商议。”周延儒心急如火,一阵夜风吹过,猛然打个寒战,才觉到身上一片冰冷,前胸后背早已浸出了汗水。
弹劾科场舞弊的折子已送进了宫,放到了崇祯的御案上,告发周延儒徇私舞弊,取中姻亲陈于泰和友人之子吴伟业,说什么“密嘱诸公分房,于呈卷之前取中式封号窃相窥视”,上折子的是礼科都给事中薛国观,此次北闱,他以六部科道言官的身份参与其中。崇祯见多属捕风捉影的推测之辞,语焉不详,便留了中。
开春以來,崇祯的心情如春日的花事一日好似一日,辽东平安无战事,陕西杨鹤传來捷报,招抚了神一魁。自杨鹤陛辞赴陕西日起,崇祯一直有些忧心。他对杨鹤本來知之不多,从吏部大档知道他籍贯湖广常德府武陵县,是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做过几任知县,后來做了京官,又屡遭罢斥,起用为右佥都御史不到一年,升任督察院副都御史。依惯例,不应再转调外任,但既是吏部会推,而他陕西三边总督也属紧要之职,不可悬缺过久,崇祯破例准允,却又担心杨鹤缺少戡定祸乱之才,更无拓边守疆的阅历,便在平台召见,当面考问。问及平乱方略,杨鹤一句“清慎自持,抚恤将卒而已”,崇祯心宽了几分,边帅清正,将卒自然用命,区区几个乱卒流民便不足为惧了。如今陕西民变只剩下王嘉胤一路,孤掌难鸣,平寇指日可待。崇祯反复看了杨鹤的折子,禁不住展颜微笑,心底颇有些得意起來,九边长年缺饷,士卒饥寒,这么多年的亏空一时难补,非多用循吏不可。他命曹化淳从书架上取下一个锦盒,伸手打开,里面满满的奏折都依次排好,贴了阁臣墨笔票拟的纸签,他冷哼一声,用力合上道:“小淳子,将这个锦匣封好,六百里加急送与杨鹤。”
曹化淳吃惊道:“这些奏章已由阁臣票拟,都是弹劾杨鹤主抚养寇的,如何再转与他?”
“朕要推心市恩给他。”崇祯微微皱了下眉,旋即淡淡一笑,“小淳子,你忘了宫门前铁牌上的祖训了?下去掌嘴二十。”
“奴婢就在这儿自家掌嘴吧!万岁爷听了也好消消气,逗乐儿解闷儿。”曹化淳两眼逡巡着崇祯,见他脸上并沒有气恼的颜色,小心地举手作势掌嘴。果然,崇祯哼道:“你这奴才倒是好心,可也恁多嘴了。这次且记下,以后一并惩戒算了。”
“谢万岁爷!”曹化淳将锦匣抱在怀里,跪下叩头,又问道:“万岁爷此招可是高明得紧,杨鹤见了想必感激涕零。”
“看來你在内书堂的书沒白读,倒是真懂了不少事儿!”
“内书堂再读也是沒活气儿的旧书堆,还是跟万岁爷学得扎实。”
“噢----”崇祯从袖管里掏出一个鸡蛋大小的八角椭圆形苏样水磨红铜手炉,“你倒说说怎样扎实了?”
“万岁爷一个月前已有旨将那些弹劾的奏章发了邸报,是教杨鹤知道朝臣……哎呀!奴婢着了万岁爷的道儿了,岂非又要掌嘴?”
“哈哈哈……你不用怕,朕命你说,你还要抗旨么?”
“弹劾的奏章刊发邸报,万岁爷的意思不外乎一个字。”
“痛快地说!不必吞吞吐吐的。”
“逼。”
“嗯?”
“此次将这些奏章的題本并阁臣的票拟一起给杨鹤,也是一个字:安。”
“你说说看。”
“恩威并施,教杨鹤安心抚策,早定西北。”
崇祯不置可否,却将话題转了问道:“朕首肯杨鹤的招抚方略,外面可有什么风闻?”
曹化淳嘻嘻一笑,“奴婢每日都在万岁爷身边,奴婢听到的万岁爷也听到了,朝臣并沒有多少异辞。”
“朕心里总觉有些奇怪,招抚方略初定之时,还有不少人奏杨鹤糜饷养寇,主抚误国,如今知道他招抚有成,倒都见机得快了。”崇祯心神通泰,离了御座活动几下手脚,“王永祚有日子沒进宫了,你知道他在忙什么?”
“奴婢听说他近日中意一个粉头,据传出自名妓薛素素的门下,娇艳异常,极为可人,将王公公狐媚了……”
“哼!是将朕的耳目迷了。”崇祯不觉动怒,在暖阁里來回走了几遭,问道:“西院还是那般热闹?”
西院即是西院勾栏,与粉子胡同自元代便是妓女聚集之地,明代将官妓的居所改在了东城的勾栏胡同,与教坊司所在地本司胡同和演乐胡同毗邻,西院随即衰落下來,成为贩夫走卒、江湖浪子光顾的场所,有些脸面的人物早已不屑去了。曹化淳见崇祯问起西院,他倒是偷偷去过几次,每次都是败兴而归,竟遇不到一个出色的女子,却怕皇上知道责罚,支吾道:“热闹倒还热闹……不过,往西院走动的多是被斥退不用或进宫不久的小太监,王公公那样的身份若去免不了遭人笑话了。王公公是娶到了家里。”
崇祯冷笑道:“朕说呢!那些进了宫沒甚出头的想打发光阴,到西院或在宫里寻个菜户解闷儿取乐儿,既是我朝陋规,也就罢了。如何一个有身份的大太监也这般屈尊失德,娶个青楼的腌臜女子,岂不污了宫廷?朕已有旨禁止内监娶妻及在外宿娼,他不知道么?”
“想是知道的。”
“小淳子,你到大玄高殿取个欢喜佛,就说是朕特地赏他的,教他好生习练,多享极乐,只是要小心钦差东厂的关防印信,别是嫖得精光,换了银子。”
“那、那怎么会!王公公还是知道轻重的,那东厂关防非同小可,他岂敢……”
“罗嗦!用不着你替他讲情。”崇祯见曹化淳言辞闪烁,还道他收了王永祚的贿赂,面色如霜,冷冷问道:“你与他可常见面么?”
曹化淳吓得扑通一声跪了,叩头道:“奴婢是什么样的人,只是一个小小的乾清宫管事牌子,哪里高攀得上?太祖皇爷早定**,奴婢有几个脑袋敢结交外廷?再说,万岁爷待奴婢天高地厚的恩德,奴婢怎能丧了天良,胳膊肘儿往外扭呢!”
“起來吧!朕也是随便问问。”崇祯口气和缓下來,说道:“小淳子,你跟着朕也有几年了,世面也见得不少,又是内书堂的高才,朕有心栽培你,你替朕看着东厂,王永祚老朽了,早晚有一天朕会将东厂关防赏了你!”
“万岁爷……”按照旧制,提督东厂须是从司礼监的几个秉笔太监中选出,其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算是宫里第二号的人物,东厂的掌班太监仅次提督一等,虽说与乾清宫管事牌子都是反而叫得少了。
崇祯略点一下头,“嗯!先教小程子跟着朕,交代他几句也好,他心眼儿实,是得点拨点拨。你去东厂,朕再给你一道密旨,不到不得已时,切勿使用。”崇祯写了“如朕亲临”四个字,在右角下画了花押。
曹化淳小心收好,复又跪下膝行几步,仰面含泪道:“奴婢知道这是万岁爷的天恩,自万岁爷践祚以來,着意用人,王承恩究心饮食,说了个唐朝的御膳浑羊殁忽,便掌了御膳坊,万岁爷用人真可谓举贤不避亲,任用唯贤,大有古人之风,奴婢们就是赴汤蹈火,也再所不惜,总害怕辜负了圣恩呢!”
崇祯本喜他机灵通透,见他如此重情,想起当年兵马司的救命之恩,暗自唏嘘,也有些不舍,但听他夹七夹八地说了一番,什么“举贤不避亲,任用唯贤,大有古人之风”,倒不知他是在称颂还是自夸了。崇祯忍下笑意,正色道:“你先不要只顾着高兴,命你去东厂,终要看你差使办得如何,若是辜负了朕的心意,南海子喂马的人手还少,你好生斟酌。”
“奴婢明白。”
“明白就好。北闱会试几天了?”
“今个儿是最后一天。”
“唔!”崇祯指指几案上的那个黄龙裹袱,面色阴沉道:“贡院那边的情形如何,你去打探一下,看看可有什么情弊。礼科都给事中薛国观上了专折,话却说得含糊,科考试朝廷的抡才大典,容不得有半分的差池。”他拿起密折,折子上的几句话分外刺眼:三百四十九名贡士中竟有六十二人身在复社;何地无贤才,而辛未贡士多出苏、松、常、淮四府?薛国观一个小小的七品言官,弹劾揭发本属职责所在,但所奏多出风闻,沒有多少实据,背后必是有人指使。江南自古为人文渊薮,人才出得多了未必就存有舞弊,倒是复社声势日大,不可等闲视之,免得又成一个东林,与朝廷对抗。崇祯暗想:张溥是个什么样的人,竟将十几个文社合而为一?此人好生用他,也是朝廷幸事。
曹化淳答应着退下,这一夜睡得极为香甜,四更时分预备起來伺候皇上临朝,想起马元程做了乾清宫管事牌子,自家要到东厂当差,再也不必摸黑早起地受罪,整天价站得两腿酸麻肿胀,嘿嘿地笑了,翻身躺倒,睡到将近卯时,出宫往东厂面见提督王永祚。王永祚知道他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十分地客气,不以属官看待。曹化淳新官上任,有心建功,暗地将得力番子手布在周府、钱府和各会馆周围,四下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