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挚友查楼行酒令 卖珍藏家奴救主人
作者:胡长青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258

“啪啪啪……”四人心里正在各自嗟叹,一阵拍门声传來。 伙计开门一看,见是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中等身材,白面微须,向小二打躬道:“小哥,兄弟杨义,有几幅祖上留下的字画,因急着用钱,想到雅座求几位老爷发善心帮衬帮衬?”转身向张溥四人一揖到地。

李明睿一晃手中的卷册,气咻咻地说:“老先生,你倒评评理,世间可曾有这般混账的事体?金榜題名,将科考的锦绣文章结集付梓,竟不要房师的序文,反请他人代写,这不是欺师灭祖么!”

“你说的是谁?”

“除了吴伟业,还有哪个?”李明睿将手中的卷册递上,从怀里掏出一卷纸來,哗哗几把扯得粉碎,万分气恼地掷在地上,跺脚道:“呸!这个忘恩负义的小贼,我早写好了序文,痴心等他來求呢!如今文稿都交书坊雕版了,哪里还稀罕我这糟老头子的什么狗屁序文!”他望着那些纸片如落叶般地给风吹走,不住冷笑,面目狰狞凄厉,仿佛撕的不是薄纸而是吴伟业的脸皮,怔了半晌,蓦地泪水涔涔而落,嘴角抖动,竟是伤心至极。

“哦--虚中!就要净街了,此处不是讲话的所在,且到历局再谈。只是历局可不是什么热闹的酒肆,怕是沒有你要喝的花雕或状元红。”徐光启见他赶得满头热汗,停了脚步拈须笑问。

李明睿性喜饮酒,到了京城任上,在东宫官属的詹事府做个沒多少权柄的闲官,正六品的左春坊左中允,太子不过才两岁的年纪,沒有多少事务,更显冷僻,与人不常往來,加上生性耿介,平日里沒有几个吃请,不用说柳泉居那些名店,就是一些平常的酒楼也难得一去。家眷虽不在京城,可他常与烟波、回雪、八面观音、四面观音几个红颜知己往來,俸禄微薄,哪里够用度?日子过得悠闲可却拮据,每日沽两斤绍兴老酒回家品酌,过过酒瘾,喝得有几分醉意后,便忍不得闲气,就是天王老子也要指鼻子拍案叫骂一番。今日他吃了几杯,若在往日早就顶撞说:“吃自家的酒哪个也管我不得”,但在路上奔波大半个时辰,酒醒了不少,又记起上下尊卑之礼,不敢造次,就是平日的狂狷之气也收敛了一些,抬袖子擦擦额上的汗水,恼怒说道:“学生哪里还有心思吃酒,肚皮都要气破了!”

“此处漆黑……”徐光启回头看到门边的一间房内还亮着灯,指点道:“且到门房再谈。”一前一后进了门。

四人在阴影中看得真切,各觉吃惊。张溥道:“梅村,我当日教你一并求了太虚先生的序文,放在首页,你怎的忘了?”

吴伟业道:“弟子岂敢忘了。那日亲到李世叔府上求序,他说还须几日酌定,可这家书坊主人催促得急,想趁举子们尚在京师逗留,尽快付梓,以免错过了热卖的时机。我便命吴福先将先生的序文送到二酉堂,说好必要等着李世叔的序文,谁知那书贾贪利,竟等不及呢!此事因我而起,弟子进去向李世叔请罪。”说着,便要上前敲门。

张溥一把扯住道:“此时进去无异火上浇油,他是不会容你说话的。再说这事几句话也辩解不清,就不要急着去分谁是谁非了,待他气消下去,再做道理。”

“他若明日到会馆叫骂,岂非大觉难堪!”

“这也由不得咱们了。过些时候,我与你亲到他府上,负荆请罪,将事情说明。來之,你看如此可好?”

吴昌时说道:“也只好如此了。先回会馆吧!明日可请卧子到徐大宗伯的府上探听一下情形。”

李明睿随着进了房内,里面伏案的大汉抬头向徐光启道:“老先生怎么又回來了?”那人金发碧眼,身形极是高大,灯影幢幢,面目忽明忽暗,直似阴曹鬼神一般。李明睿吃了一惊,但听他说话竟是一口地道的京城官话,才稳住心神,想及大宗伯自成立历局以來,朝夕与西洋人修订历法,原來洋人竟是如此模样,不看也罢。徐光启见他发愣,引见道:“这是西洋远來的师傅汤若望,他与龙华民、邓玉函、罗雅各几位都学究天人,精通浑仪、天球、地球、日晷多种仪器制造。皇上开西方历局,实是仰仗他们。”

汤若望起身颔首,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道:“大人,这些誊清的卷宗我们放心不下,怕有笔误之处,商量连夜翻看查检一番。既然大人有事要谈,我去罗雅各房里。”将案上的文稿抱在怀中出门而去。

李明睿望着他的背影出神,沒想到这些远邦异族的红番蛮夷竟这般彬彬有礼,暗想他们怎么不好生待在家里,却不辞劳苦远渡重洋跑到京城來?听徐光启轻咳一声,他才回过神來,将手中那本簇新的书册恭恭敬敬地呈上,怒冲冲地说道:“大宗伯,千万要给晚生做主!”

徐光启接了书册,见是一本新镌的制艺文萃,上題“今科榜眼吴梅村程墨”,不解地问道:“早闻吴梅村的文名,你将此等俊彦网罗门下,好生教人眼热!令徒此书一出,风行天下,古人说有水井处便有柳永词。虚中,你的大名怕是要传遍海内了。”

“大宗伯,多谢你吉言了。若真如老先生所说的,我何必巴巴地深夜赶來找人评理!且看看里面的序文,可不气煞人么?”李明睿捋袖往案上狠狠一击,痛得随即叉开,面色赧然,知道他此科落榜愧对家人,笑道:“卧子,你的文章火候到了,此次未中想是老天教你回去多尽些孝心,四年后的甲戌科好中个头名状元。”

陈子龙生性旷达,只是他父亲死得早,全仗老母抚养,娶妻生女,此科北闱不中,不免觉得羞见高堂,心思给张溥道破,只得将烦恼抛在脑后,将酒干了,叹道:“我今科不中也是意料之事。”

吴伟业与他订交最久,二人情同手足,听他叹息,以为放不下胸中的块垒,调笑道:“卧子兄什么时候学得占卜算卦之术?兄台向來是个不服输的,今日怎的如此沮丧信命了?”

“只怪我命数不好。”陈子龙越发地长叹,众人一齐放下杯子。

“怎的不好?”

陈子龙蹙眉道:“不是我无才,只是偏偏与众位师友一起鏖战春闱,你想各位都是高才,岂非我命数不好?”众人见他如此胸襟,各自赞佩,一齐举酒欢饮,满屋喧闹,高中金榜的喜悦兴头尚未褪尽,宴席之上倒也沒有多少离别的痛楚。

“來啦----,各位爷,这是咱们酒楼奉送的一道菜,有个喜庆的名儿独占鳌头,给应考的举子老爷们图个口彩,自打开春以來,赶考的举子们个个喜欢,讨个吉利么!”小二笑嘻嘻端上一个红铜高脚火炉,上锅下炉,炉内炭火噼噼剥剥地烧得正旺,锅里雪白的汤汁热气蒸腾。众人看这个菜上得热闹,注目细看,见滚开的白汤中煮着一只伸长了脖子的甲鱼。

张溥一眼瞥见酒席上那盘河间府的鸭梨,笑道:“春闱已过,这口彩有些晚了。不过,倒是契合今日的宴席。”他见众人不解,指点着甲鱼和鸭梨吟哦道:“世上万般愁苦事,无过死鳖(别)与生梨(离)。”众人哗然大笑。

“闷坐吃酒总无意趣。”马世奇摇头道:“北京城偌大个地方,其实远沒有江南风雅。天如兄,去年金陵乡试放榜后,畅游秦淮,画舫买醉,彻夜笙歌,何等风流快活!”

“最难消受美人恩。世奇兄带了多少银子,竟到天子脚下做这般温柔富贵乡的好梦!江北的女子人高马大,个个如狼似虎的,不怕蚀了你的骨头?嫂嫂若是追问起來,如何交待?”

“梅村,哪个有你的鸿运!高中榜眼,皇上赐你荣归完婚,好事都归了你,饱汉子怎知饿汉子的苦楚!”马世奇咽下口中的菜道:“眼看春天将过,你以为只有闺中少妇才有哀怨之思么?”

张溥笑道:“终不成到旁边的胭脂胡同或纱帽胡同给你寻个解闷儿的过來?”众人纷纷叫好,有作势拿银子的,有口称跑腿代劳的,弄得马世奇脸涨得通红,急着分辩。

吴伟业忙解围道:“他哪里敢?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这点薄俸有酒吃就算不错了,还是省些银子给嫂嫂买些钗环为好。今晚还是照老规矩,行个令助酒吧!”

张溥点头道:“说起吃酒行令,我记得有个掌故。宋人欧阳修有一回席间行令,说好每人须作两句诗,所咏之事须触犯刑律。一人起句‘持刀吓寡妇,下海劫商人’,一人接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最后轮到欧阳修,好作的诗句已然不多,他思虑片刻,才说‘酒粘衫袖重,花压帽檐偏’。众人笑他坏了规矩,便要罚酒。欧阳修微微一笑,说出一番道理:‘酒能乱性,人若醉得不成形状,什么事干不出?’由此可知欧阳永叔诗风含蓄蕴藉,绝非幸至。平常的一个酒令都能如此,不降诗格,不乱方寸。”他见马世奇的脸色越发红得发紫,怕他误会了自己是有意嘲讽,忙收了话題,说道:“梅村此次奉旨完婚,实在是我辈的荣耀,酒令就以此事为咏,在《诗经》中出句,合成一个花名。”随即起句道:“宜尔子孙,男子之祥。宜男,是并头花。”

杨以任道:“天如说了头上,我就说脚下了。驾彼四牡,颜如渥丹。牡丹,并蒂花。新人不惟头面如花,脚下也步步生花。”

夏曰瑚道:“兄弟就将他夫妇二人一起说了。不以其长,春日迟迟。长春,连理花。”

马世奇叫道:“天如兄,这般雅致的酒令普天下有几个能行的?你学富打头的都行。”

夏曰瑚接道:“譬如行远必自迩。”

管正传道:“譬之宫墙。”

周之夔道:“譬如北辰。”

刘士斗道:“譬如平地。”

陈子龙道:“譬诸小人。”

杨以任道:“譬诸草木。”

四书的“譬”字开头的句子本來就这么多,轮到吴伟业已沒什么可说的,他看一眼收尾的张溥,见老师也在锁眉沉思,只好说:“在开头的已经沒了,往后放放吧!能近譬远。”众人嚷道:“不合规矩,为何把譬字说在下面?该罚!”

吴伟业诡秘一笑,答道:“凡屁都是五谷之气,本來就该放在下面,诸位兄台错放在上面,反倒來罚我,是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