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溥点头赞叹,看一眼绿桌上的花馔,从身后取出一个牙青色布囊递与影怜道:“这是我在京师的好友所赠,转送与你,聊表谢意。开 心 文 学 ”
影怜接过布囊打开,里面竟是一管通体晶莹的瓷箫,雪白如玉,触手生凉,上唇试吹,声调凄清,余音飞出船舱,似在水面回旋徜徉,清越之响远在那管紫竹箫之上。影怜痴痴地不住摩挲,良久还与张溥道:“如此贵重之物,还请先生收回。”
“你不是嫌此箫俗气吧?”
“岂敢!此箫清雅甚或在竹箫之上。就是平常的瓷箫烧造也是极难的,而烧成合调则更难。看此箫晶莹如玉,吹奏起來有如龙吟凤鸣,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神品。区区一桌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山野花馔,如何敢换取先生如此厚礼?先生好生收了吧!”
张溥伸手阻止道:“你熟知音律,用此箫吹奏更见手段。不然,挂在我的七录斋里,岂不可惜了如此佳什良器?时辰不早,我也该起程了。徐佛那里,代我多多致意。”
小船顺水漂流,张溥回头远望,杨影怜依然伫立岸边,一缕箫声飘來,似是带着迷蒙的烟水之气……却是唐人王维的那首《送别》: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张溥回到苏州府太仓老家的次日,共创复社的同乡张采便邀了与奉旨回乡成婚的吴梅村、顾梦麟等太仓籍的社人一起欢聚,筹划大会社员。各地学子听说他回來,四面八方地赶來拜谒求教,张溥一边应酬,一边重修父亲的坟茔,诸事繁杂,应接不暇,一切都有了头绪,天气已渐渐转热。复社大会已是第三次,张溥必要人员周全,声势大过金陵大会,但江南正值梅雨,道路泥泞不堪,担忧社员长途跋涉不胜其苦,若等秋凉,那时万物肃杀,金风落叶,不宜聚会。反复商量数日,便将会期定在明年三月,选在苏州府的一处名胜虎丘。派专人知会文震孟、姚希孟、刘宗周、钱谦益、瞿式耜等东林元老,四处发出传单,遍告复社同人。
转眼到了崇祯六年的三月,苏州的春色已满十分,城里城外多了无数游人,听口音四方杂辏,不少是远道而來的过客,苏州城的会馆、客栈一时爆满。苏州古称姑苏,始建于春秋吴王阖闾,乃是天下有名的古城。苏州阊门外,展卷观读,口中不由惊异道:“牧翁的藏书果然精绝异常,这等的好本子实难一见呀!”
“老爷果然是行家!这部《战国策》乃是南宋刻本,我家老爷上个月刚从无锡一户人家花了两千两银子买下,算起來,一两银子都买不了一页纸呢!”时过境迁,小书童说起來口中兀自啧啧称奇,高高地伸出两个手指,久久不能放下。
张采看着历久犹新的墨色,点头道:“这天下第一的善本,两千两银子不算多。”
吴伟业平日只留意前人的诗词文章,对版本目录之学不曾究心,听得十分枯燥,忍不住问道:“牧翁见的是哪里來的贵客?”
小书童看他有些焦急,笑道:“那位贵客眼生得紧,小的也是初次见面,不知道他的來历,我家老爷沒有说,小的也不敢打听。老爷若是心急,可亲到后面的净室去看。”
吴伟业见他年纪不大,说话竟是软中带硬,心知自己唐突了,登时大觉尴尬,起身出门,似见几条人影纵向墙外,悄无声息,正自惊愕,却见从后院急急走出一个老者,月光之下,依稀看出面容清矍,宽袍大袖,飘飘若仙。吴伟业数年前曾随张溥到过虞山拂水山庄,认出此人便是领袖文坛的东林名宿钱谦益,急忙深施一礼道:“牧翁老前辈一向可安好?晚辈请安了。”
钱谦益也是一怔,说道:“是梅村呀!劳你肃立庭院,老朽心里不安哪!”
“方才有几个人影,却又倏忽不见了……”
“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來。你当真风雅得紧!”钱谦益打断他的话,迈步进了净室。吴伟业心头疑惑,难道是巡夜的武僧,或是看花了眼?
钱谦益进屋寒暄道:“天如、受先,劳你们久等了。”
“牧翁言重了。您老人家不顾舟车劳顿,我们后生小子等一时片刻,却又何妨?”张溥上前见礼。
张采也笑道:“如此受教的良机,我们岂容错过?再说您老人家大老远地赶來,我们等了不过片刻,比起奔赴虞山请教,已是占了大大的便宜,哪里算得上什么久等?”
钱谦益捋须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老朽是辩不过你们这些复社领袖了。”
“小子不过是继承东林复兴古学的衣钵,聚些嗜好经史的同好,承蒙前辈和大江南北的学子抬举,互通声气,怎敢当得领袖二字!要说领袖,我们也是唯东林走天下,如何行得通?当年魏阉尚未柄国之时,也曾想着借东林沽名钓誉,标榜于世,可东林嫌其名声狼藉,耻与其为伍,白白放弃了内廷的强援。浙、楚、齐、宣、昆诸党也曾各自向东林示好,可顾宪成、孙丕扬、邹元标、**星诸人,闭门不纳,以致其他各党联手对付东林,相互攻讦,终为魏阉所乘,痛下杀手,使东林人才凋零,一蹶不振。当今皇上虽剪除恶珰,拨乱反正,东林却难恢复往日的声势。究其缘由,是顾前辈等人意气太盛,不论什么事必要强分是非,甚至知其不可而为之,不想避其锋芒,韬光养晦,东林的大名虽说可万古流芳,但毕竟后继乏人,不免热血空洒、襟怀难施!”张溥取茶吃了一口,接着道:“其实虚名最是害人,圣人说: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称焉。东林诸老品评时政,指摘公卿,妄与朝廷相对,朝廷以为是者必以为非,朝廷以为非者必以为是,实在有些走火入魔了。朋党相争,遗祸天下,这难道合乎东林诸老的初衷?”
钱谦益越听越是心惊,脸色由怒变缓,渐渐苍白起來,两眼木然,不见了往日的神采,口中喃喃辩驳道:“你、你……是你太过功利,将权势看得重了,忘了我们读书人的本份!老朽且问你,我辈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哈哈哈……”张溥连声长笑,起身道:“牧翁,小子早已想到您老人家会有此一问。文文山临终尽节所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其实是不得已之言,牧翁不可以平常的心境而论。”
“哼!不得已之言?当真是前人未发的灼见新知!”钱谦益大不以为然,不由语含讥讽。
张溥不紧不慢道:“牧翁学富五车,领袖文坛,小子怎敢故作惊人之语?先贤将立德放在立功之前,并无他意,不过是要以德服人,以德致功,遵行修、齐、治、平之道,不可蔽于操守而昧于作为。我辈读书求仕,无非操持国柄,忠君报国,造福天下,实在别无第二种途径。若固守自家道德,徒逞口舌之能,喋喋不休于义理之辩,既是以一己之私妨碍天下大公,不但有违朝廷举才托付之恩,也难解黎民百姓悬望焦灼之苦。试想文文山是愿一死成就美名,还是愿提一旅之师,直捣黄龙,扫灭金国?”
钱谦益见他雄辩滔滔,似无休止,知道他心意已绝,再难阻拦,一时无言再辩,长叹一声道:“江山有代谢,往來成古今,真是英雄出少年,老朽未免暮气了,看來只好守在家里,读书为文自娱,打发残年了。”
张溥与张采对视一眼,不知他话中是夸赞还是慨叹。吴伟业见他神色带着几分颓唐,唏嘘不已,心里顿觉酸楚,想到他宦海大半生,实在艰辛,拱手道:“牧翁老前辈,看您老人家出门儿都带着《战国策》揣摩,自然胸中纵横之术不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哪里看出丁点儿的暮气?”
钱谦益苍然一笑,说道:“梅村,你倒能给我宽心。什么纵横之术,不过是避祸之道罢了。老朽自万历三十八年为官,在宦海里翻滚二十多年,遍尝了人情冷暖,世事艰难,再也无心于此了。复社倡导复兴古学、务为有用,看來老朽只做得第一层了,第二层就由你们这些年轻后生躬行实践了。”
张采问道:“牧翁不赞成务为有用之说?”
“岂敢!”钱谦益摆手道:“老朽已过天命,年迈体衰,时日无多,有心将平生所撰的诗文编次成册,刊刻行世,也不枉了读书一场。”
张溥见他如此说,也不便勉强,附和道:“牧翁词林健将、文坛领袖,专心立言,泽被后学,也是无上功德。”
“天如莫笑话老朽了,自古文章乃属小道,一自命文人,则不足观矣!老朽虽不敢称明达,却还是有自知的,万不可拖累你们消磨了壮志。”钱谦益看着门外倚墙打盹儿的小书童道:“时辰不早了,明日大会事务繁杂,老朽就不留你们了。”
张溥三人起身告辞出來,西天半圆的月亮正要沉落,四野一片黯淡,无数的山石树木阴影里,传來蜇虫阵阵唧哝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