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把守在桥边的那几个书生急忙上前拜见,那汉子摆手命他们退下,伸手搭在少年肩头,笑吟吟地看着他,忽然脸色一变,倏地收掌,低喝道:“姑娘,我们复社都是正人君子,你必要赶到山上,意欲何为?”
少年给他一掌压得面色绯红,闻言脸色登时变白,吃惊道:“你、你是谁?怎么认出……”
钱谦益秘而不宣的远道贵客,正是提督东厂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化淳,他奉了崇祯的密旨,带着东厂的档头番子秘密來到了苏州,住在了阊门外下塘花步里的西园。 西园乃是嘉靖朝的太仆寺少卿徐泰时的私宅,当年他回归故里,扩建旧宅成东、西二园。西园由元朝时的归元寺改建,寺中仍留有几个僧人。徐泰时死后,其子徐溶坐吃山空,家境日渐衰败,偌大家业不出几年便千金散尽,两处宅院历经了四十多年的风雨,无力修葺,变得破败不堪。曹化淳看中了西园的清静,离虎丘又近,将西园整个包了下來,做了临时的办公场所。
酉时将过,曹化淳坐在西园临水轩中吃茶,寺中的住持茂林和尚命人送來一桌整齐的斋饭,他胃口大开,吃得够了,便将剩下的菜肴赏了几个贴身的长随,起身走到放生池边,看了一会儿池中往來穿梭的:“曹公公左右:特备曲宴,略博一哂,恭候屈尊枉顾,不胜翘盼之至。渺渺小学生阮大铖圆海百拜。”
曹化淳想到在涿州冯铨说过的那位至交朋友正是此人,心里暗笑:这阮大铖年貌履历不甚明了,只记得他做过几年吏科给事中,崇祯继位之初,名列逆案,罢职寄居金陵。此人既与冯铨为故交,年纪想必也不小了,竟自轻自贱地称作什么渺渺小学生,当真是令人喷饭的奇闻,肉麻之极,心下却大觉受用,问道:“什么是曲宴?若玩那些曲水流觞的劳什子,那是穷酸文人的头巾气,沒大意思!”
“督爷,这里的曲宴是边听曲儿边吃酒,沒有什么头巾气的。您老人家沒听说过江南的三大家班么?”贴身长随是南直隶人,一口京白夹着吴侬软语,躬身谄笑。
“什么三大家班?”
“我的爷!这三大家班名满江南,不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着一睹这些名伶的风姿呢!爷却丝毫也不知晓!看您老人家终每日里忙,实在也沒有这份闲心。三大家班之首是绍兴张岱家班,其次便是金陵阮大铖家班,再次是长洲尤侗家班。其他什么香囊班、琵琶班、麒麟班、连环班、浣纱班、金花班、绣襦班……只能算作不入流的小班了。”
曹化淳鼻子里轻哼道:“这个阮大铖好沒道理,以为咱们是游山玩水,随意走动,竟要到金陵去看戏?”
“督爷,不必劳动大驾远赴金陵,他已将家班带到了苏州。”
“嗯!那为何还要等到明日?不必回话了,咱们连夜去看!”
曹化淳的临时动议,可忙坏了阮大铖。戏台刚刚搭好,他已放大伙儿各自回去歇息,沒想到曹化淳竟要连夜來看戏,只得急忙将众人召集起來,虽说忙乱不堪,但能将皇上身边的红人请到,心里却是十分欢喜。好在家班的伶人都是训练有素,戏装、曲目也都是现成的,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收拾大致齐备,阮大铖慌忙去大门口候着。不多时,一顶青呢小轿停在门前,曹化淳一身儒服从轿中下來,就见一个圆脸多髯身穿葛袍头戴东坡巾的人迎上前來,笑道:“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快请!”
曹化淳不想张扬,听他言语之中,并沒有半句泄露机密,心下暗觉中意,迈步进了中厅,那人将他让在上座,纳头便拜,说道:“朝廷废员阮大铖拜见曹公公,皇上圣安。”
“平身,起來说话。”曹化淳皱了皱眉头,一个除籍弃用的废员按理说已无资格叩问皇上起居,他看着冯铨的面子,隐忍未发,问道:“看來阮世兄身在林下,仍是心怀魏阙呀!”
阮大铖慌忙打躬道:“公公见笑了。学生多年远离京师,陡见了公公,一时情不自禁,口不择言,语出妄诞,公公海涵。”
“罢了。戏可备好?”
“正要请公公入席。只是……”
曹化淳听他沉吟,问道:“有什么话尽管说,不必吞吞吐吐的!”
“是、是。禀上公公,敝宅还有一人,称与公公曾有数面之缘,想拜见公公,不知可恩允?”
“什么來历?”
“姓马,名士英,表字瑶草,与学生同是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去年刚从宣府巡抚的任上解职,流寓金陵。”阮大铖看着曹化淳的脸色,小心应答。
“哦!这件事咱倒是知晓一二,马士英也是个沒眼色的莽汉,他到任宣府,也不拜会镇守太监王坤,这也罢了。动用数千两的官银馈赠朝中权贵,却不肯出点儿血堵堵王坤的嘴,王坤是何等的资历,咱也让他几分呢!焉能咽得下这口恶气?这等不知进退厉害,只顾前不顾后的蠢才,难怪王坤会容不下他了。他是自讨苦吃,怨不得别人。”
“公公明鉴,瑶草也是一时糊涂,才有此疏忽,实在不是小觑了王公公,有心与他作对。如今瑶草追悔莫及,还望公公搭救。”阮大铖从袖中取出一张大红销金纸笺,恭恭敬敬呈上。
曹化淳只微微瞥了一眼,随手揣入袖中,他见上面工笔写了一大溜儿的字迹,知道礼物不菲,淡然一笑道:“请他出來吧!”
一个矮瘦的汉子上前拜见,曹化淳含笑点头,站起身來,问道:“今儿个是什么戏呀?”
“曹公公尽管点來,世人虽然将学生的家班列名在第二,可最近几年,学生专心排了几出新戏,声誉已可与张岱的家班并驾齐驱。”阮大铖抢步再前面引路,眉飞色舞地夸耀着。
“就拣你们最拿手的好戏演來!”曹化淳一边走,一边看着庭院寂静的四周,但见古木阴阴,花香袭人,这个院落想必是哪个世家的祖业,虽有几分颓败,但仍可见出往日的繁华景象。
“那就看一折《燕子笺》吧!”
“是新戏吧?咱真沒听过。”
马士英赔笑道:“公公说得不错。这是圆海兄新近撰写的一出戏,词笔灵妙,为一代中兴之乐,实不下于汤若士的《玉茗堂四种》。”
“瑶草年弟谬赞了。”阮大铖抚须笑道:“若说文采巧思,设景生情,学生的传奇数种也算簇簇能新,不落窠臼,堪与若士先生比肩。若论自编自娱,本色当行,执板唱曲,粉墨登场;家蓄优伶,亲为讲解,关目、情理、筋节,串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目,务必使伶人知其义味,知其指归,汤先生还有不及之处!公公跟随皇上多年,眼界自高,还要请教呢!”
曹化淳虽是内书堂的高才,其间所读多是忠君报国的庙堂文章,不曾涉猎戏文艳曲,在宫里当差多年,也不过是娘娘千秋节时看了几眼《牡丹亭》、《琵琶记》,至于《浣纱记》、《绣襦记》、《邯郸记》、《南柯记》、《紫钗记》等,更是闻所未闻,不过乍出京师,寻个热闹。他口中敷衍着,随二人转过游廊曲巷,前面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异常开阔的花园,彩灯高挂,明如白昼,家奴、伶人穿梭忙碌,园子的水池边上凭空搭起一座戏棚,正中为一大厅,大厅中部有立柱数根,四根前柱上都挂有对联。戏台后边设楠木隔扇,上有名家画的山水人物,两旁悬挂大红绸子的上下场门通往后台,戏台左右各有木梯可以上下,台前居中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四下环顾,松柏苍郁,绿波荡漾,舞榭歌台,红檐耸翠,真是怡情快意的好所在。
曹化淳刚刚坐定,一个家奴提了大食盒上來,一个模样清秀的丫鬟揭开盒盖,陆续端出八大八小的十六碟菜肴,有松鼠鳜鱼、碧螺虾仁、一品官燕、莼菜氽塘片、刺毛鳝筒、白汁圆菜、响油鳝糊、鲃肺汤、带子盐水虾、樱桃肉、细露蹄筋、瓜脯银鱼馄饨、江南水八珍、整只卤鸭,又端上一只砂锅,里面热气腾腾,是香气四溢的万三蹄,最后上來青花大碗,盛着金亮亮的蟹黄扒翅。曹化淳正要举箸,丫鬟又端上四色的开胃果碟:金丝蜜枣、金丝金桔、白糖杨梅、九制陈皮。阮大铖亲自执壶斟满了酒,三人举杯同饮。曹化淳吃了第一道菜,叫得声好,出手便赏了一两银子,及至吃到蟹黄扒翅,更是赞不绝口,赏了十两银子。阮大铖见他吃得尽兴,朝台上挥一下手,班主会意,洞箫轻吹,随刻开戏。
《燕子笺》所写乃是唐代霍都梁与妓女华行云及郦飞云悲欢离合的故事,共分四十二出,一半个时辰难以演完,阮大铖只选了其中《奸遁》一折,鲜于佶窃割了朋友霍都梁的试卷,得中状元,主考官礼部尚书郦安道欲将女儿飞云许配给他,为义女华行云道破,郦尚书命他到家复试,鲜于佶交了白卷,从狗洞中逃走。笙管笛箫齐奏,上來一个一身华服的文丑儿,随即是个花白胡须的官服老者,不多时,上來一个略带几分妖艳的女子,三人交错说唱。阮大铖乘着说唱的间隙,指点着讲解:“公公请看,那个扮作华行云的,是敝班的当家花旦朱音仙,念唱做打,昆乱不挡。真是扮什么像什么,端的惹人怜爱。”
曹化淳开始觉着热闹好玩儿,见那朱音仙长得果然出众,粉脸桃腮,千娇百媚。那朱音仙瞥见曹化淳不错眼珠地看着自己,使出浑身手段,唱得十分卖力,声调舒徐委婉,清丽悠长。曹化淳毕竟是去了势的太监,已沒了喜好女色的本钱,看了半个时辰,觉有些腻了,昆曲的唱词有如天书一般,听不清片言只语,听得久了,不免焦躁,头昏脑胀起來,耐着性子好歹听到鲜于佶仓皇而逃,起身到一旁的水榭歇息。他看阮大铖、马士英意犹未尽的样子,敷衍着夸赞道:“圆海先生果然高才,只是戏文毕竟属于小道,沉湎其中,未免有些可惜了。”
“公公明鉴,学生其实也心有不甘,只是报国无门。”阮大铖面现戚容。
马士英打躬说道:“当年东林党把持朝政,用人只凭一党之私,就是皇上都给他们蒙蔽了。圆海兄看不惯他们意气用事,写成《东林点将录》借以讽喻,竟给人视作阉党,名列逆案,天下当真沒有公理可言了!好在还有公公这样的耿介之臣,洞彻是非,我们就是冤死,心里也感激万分。”他说到此处,掩面悲泣。
“唔?”曹化淳放下茶盏,问道:“咱听说圆海先生每次到魏忠贤府上拜谒,离开时都将名刺讨要而回,以致查抄魏府时,并未见到丁点儿的凭据,可有此事?”
阮大铖脸色一红,说道:“公公说得不错。学生当年迫于魏忠贤的淫威,不得不登门过府,但胸中终存忠义之心,不想谄媚求进,因此才将名刺讨回。不想东林党人却以此大加攻讦,学生只得含恨弃官回籍。”
“那些东林党人自视清高,其实心胸最是狭隘,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绝难容人,日日以攻讦为能事,朝廷大事都败坏在他们手中,再也不能纵容他们胡闹了!”马士英咬牙道:“那东林巨魁李三才,圆海兄称他为托塔天王晁盖,其实却是贪吝卑鄙的小人!大奸似忠,大诈似直,身犯贪、伪、险、横四大罪,罢黜回家,兀自怙恶不悛,盗窃皇木,营建私第,华堂高屋,俨然王府皇宫,可是做臣子的肠肺?公公,东林自命清流,所作所为尽是这等龌龊之事,藏污纳垢,狼狈为奸,眼里哪有什么君王社稷!他们放言朝廷以为是者以为非,朝廷以为非者以为是,与朝廷作对,分明无君无父之辈,万万姑息不得呀!”
曹化淳听他说得痛心疾首,似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将手中折扇抖开,复又合上,摩挲着扇柄上一个双螭纠结状的苍玉坠子。那玉坠样式奇古,隐隐透出数点血斑,经他反复摩挲之下,缓缓生出一股沉香之气。他放在鼻下轻嗅几下,不动声色地说道:“东林党人多数已是明日黄花,不足为虑了。你们如此声讨,未免小題大做了。”
阮大铖起身拱手道:“公公可不能小觑了他们。如今东林阴魂不散,谬种尚在,不少后人依然结党成风,复社既是东林余孽,较之东林,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果有如此厉害?”
“圆海兄决非危言耸听,实在是忧心国事。东林党人不过开个书院,讲讲学,发几句无关痛痒的牢骚,大可置之不理,由他说去!哪朝哪代沒有几个说闲话的人?可这复社却不同了,不用说他们的声势远远超过东林,发传单聚会,广收社众,单说他们对待朝政一节,已不满足于清议品评了,与朝中大员相互援引,将社员陆续选送入仕做官,不少骛名逐利之徒更是奔走其门,以图发迹。如此下去不出数年,复社的势力遍布朝堂,就是不想干政都难!到那时,皇上怕都难左右了。”
“哼哼……张溥想以复社乱天下,不过是痴人说梦!万岁爷何等圣明,岂能给他蒙在鼓里?东厂也不是吃白饭的!”曹化淳连声冷笑。
马士英一喜,点头道:“万幸万幸!这么说皇上早有觉察了……那为何还不派人捕杀?”
“这不是带兵打仗,动不动打打杀杀的,势必生出许多口舌是非,实在有伤万岁爷的圣德,马虎不得!对付这些读书人,要用谋略,不能单凭武力。”曹化淳瞥了马士英一眼,有些不屑地问道:“亏你还是个两榜的进士,不知道齐太史和晋董狐的直笔么?咱是替万岁爷怜才,不是给他老人家招怨。”那齐太史和晋董狐是春秋时齐、晋两国的良史,秉笔直书,不讳不隐,就是发蒙不久的童子也知晓一二,曹化淳说得如此盛气凌人,马士英登时面有羞色。
“公公高见!”阮大铖听曹化淳嘲讽之意甚重,心中隐隐有些不快,但揣摩之下竟觉大有深意,急忙笑道:“皇上是我大明立朝以來屈指可数的有道圣君,自然不能妄开杀戮,授人以柄,留下千秋秽名。再说朝廷正在用人之际,怎能因废弃复社诸人而伤了天下英才之心,堵了用人之路?”
“那、那岂不纵容复社肆意胡为了?”马士英迟疑起來,他转头看着曹化淳道:“公公必要想个什么法子,打压他们嚣张气焰才好。”
“法子不是沒有,还是刚才那句话,东厂不是吃白饭的,不会任由他们做大!”
“那是、那是自然。”阮大铖、马士英躬身称颂。
“别看复社眼下人多势众,热闹非凡,其实不过一盘散沙,张溥只是凭着科举入仕一招,暂时笼络住了人心。可是要将散沙捏成泥人,则是痴想了。他自家打不开利禄之门,还要仰仗朝廷,咱若将他的这点招数破了,他必然难以统领社众。”
阮大铖目光转动,问道:“公公是说下一科北闱,将复社尽情斥落?”
“岂止是北闱,就是金陵的乡试也要有些分寸,不可再像三年前那样放纵了。”
马士英满脸堆笑道:“公公此计出人意表,确是釜底抽薪的妙策!”
“果能如此,复社就可不攻自破、烟消云散了。不出三年,他们怕是再难自存于士林。”阮大铖阴恻恻地说道:“那时他们若敢铤而走险,公公正好一网打尽,好似圣人诛少正卯一般,看今后有谁胆敢与朝廷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