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花语(2)
作者:苋葵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752

——他先前不知道,人类竟是如此脆弱,以至于他轻轻一碰,就没了。 无弹出广告文本小说站

……

他不敢再接近任何人,可眼下自身的状况让他不能立刻回到天上,只得在凡界挑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去。

正是那一天,年轻的君王塞外归来,因不想引起骚动,只着了几个侍卫陪同,绕过大路走小路。正是在这条小路上,他看见一个穿白袍的少年站在杂草丛生的荒田边,一双清亮有神的眼睛望向远处,追随着消失在苍茫天际的鸿影。

只此一瞥,光阴即止。

顺理成章地,在这之后,少年住进了金碧辉煌的宫殿。

钟鼓馔玉,绫罗华裳,管弦丝竹,红巾翠袖。他在顷刻间拥有了凡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代价却是付出自由。

年轻的君王恐惧他身体能致人死地的冷度,但同时也被那张不属于红尘俗世的脸深深吸引。他将少年锁进一盏足有两人高、金质的笼子里,作为最特别的饰物,放到华美的宫殿,任他的美丽在金玉流苏的装饰下变成最毒的甜酒,让每个目睹之人都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少年从最开始的狂躁不安、惊惶害怕,到颓然自郁,到迷茫不定,再到最后的无悲无喜。他整天只安静地抱膝坐在华丽的笼子里,阖眼听着那些仿佛没有止境的赞美——忽远忽近,忽近忽远,然而总在他伸手触不到的边缘。

那些赞美他的词,才情横溢,曼丽秾艳,随便一则被写成诗篇,都足以被世人热热闹闹地传唱一时。然而在他看来,那些人的眼睛里愈是充斥惊艳与赞赏,就愈看不到他真实的灵魂;满嘴言语愈是金玉绣锦,就愈像是对他无情的讥讽。正是这一副副迷恋尊崇,却又小心翼翼畏缩不前的姿态,让他的心空余虚茫。

庆幸的是,这种境况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在日复一日的静养中慢慢恢复了仙元,终是于一个清静的早晨翩然抽身离去。

他本该成佛,只是被俗尘所染的佛性断不能再称之为完璧,因而最后,只得被遣出西天圣境,屈身九重天界,做了一名织梦的神仙。

这是一个悠闲又有油水可捞的好差事,所谓温饱思淫欲,吃饱喝足后他有时会觉得空虚,于是隔三差五地就往凡界跑。落到帝王家,就做蓝颜祸水,妖孽宫廷祸乱朝纲;落到平民宅,就做一只披着羊皮的狐狸,左右离间惹是生非……总之是见篓子就捅,见哪儿太平就去给它搅黄。然而他还是把持着一个度,搅和得差不多了,见势不妙就立马收手,搞得天帝每次想借由他肃清一下天界的浊气,都让他钻了仙规戒律的空子,无处下手。

就在他第三千八百六十一次跑去凡界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彼时,他是一朵梦骨花的样子,而那个身穿短褐灰裙的姑娘就挽着一个采药的竹篮站在他面前。她的眼睛很大,含着一股氤氲的水烟,若非因那过于分明的黑白,很难察觉她其实目不能视。

姑娘循着香气俯下身,继而缓缓抬起双手,在他情不自禁开始战栗之际,全然无事地将之捧住,用指腹细细摩挲。而后在他惊诧之余,由衷地高兴道:“这花真好看!”

他诚然听过这世间最漂亮浪漫的言辞,然而那一切,竟全不如眼下这句简单粗糙的赞美来的让他触动——或许因这句话是当那带茧的指腹轻柔划过时,带着他久违的温度应运而生的。

而在他化成人形再次出现时,姑娘的手似初时那般摸索着抚上他的脸,一双眼近看,像是尘封着花草虫鱼的宁静湖面。

“你该长得很俊,就是太瘦了,要好好吃饭啊。”她笑说,唇边晕开一层温软的涟漪。

……

很多年之后,当依然年轻的他搀扶着这位已然老去的姑娘,慢慢行走在结满稻穗的田间时,他还在奇怪:

自己明明是那么恃骄傲物的一个人,可跟着这个既看不见他的美貌,又不会说话的笨丫头,却还能这么耐心地陪她度过春秋几度,岁月沉浮,到底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呢?

而对于这个答案,他永远只能在自己不规矩地拍开破布垂帘,冲着在灶台边忙活的那个身影喊“阿篱,走,散步了散步了!”,而她回过头一脸灰地朝他笑的时候,才一瞬间恍然明白——

爱,有时就只是如此不厌其烦的日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