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冲犹豫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放弃了去跟张叔夜分辨明白的想法。
两宋变际,死者千万,有三人最让人憾恨。一是宗泽,一是种师道,还有一个就是张叔夜。这个在历史上曾经捕获大盗宋江的名臣,因为名声太过响亮,《水浒传》彰颂宋江等好汉,只得对张叔夜淡化处理,还不得不描述为一位清正廉洁的好官。
张叔夜何止是好官,与宗泽一样长于兵事,第二次东京保卫战里,唐恪、耿南仲散天下勤王军,他却抗旨不遵,带着儿子和义勇冲入汴梁,被钦宗委以守城重任。只可惜上有愚臣,下有奸邪,东京还是城破了。
张叔夜与徽宗钦宗一同被俘,押送北方,因金人恶待二帝而绝食多日,到了宋辽边界的白沟时,愤然而逝。
被这样一个人误会为奸党佞臣,即便王冲超脱于时代,也没办法完全淡然处之。可人就是这样,第一印象是很难扭转的,就像他看赵佶。天宁观巧会,赵佶散发着浓浓的人情味,可昏君这个印象早就在王冲脑子里刻下了,自不会因为这股人情味而改观。
林灵素也一样,除了一心往上爬的功利之心,也没看出为人有多丑恶。可不管是由历史所知,还是由赵老道所知,林灵素此人都是个奸邪之辈,与他再怎么亲近,也改变不了这个认识。
张叔夜跟王冲素无往来,离因他所献之策而引发的风波也远。王冲的立场各说纷纭,一些人由此策正合王黼之心。认为是为王黼作前驱,一些人由蔡京出言扶持。还帮其父消罪,认为王冲背后是蔡京。不管是哪一个。在张叔夜眼里都是奸党,而王冲所献之策,更为他那一类的正统君子所不容。
王冲与宇文黄中能推心置腹,也是因他与宇文柏有深厚交情,已先有印象,张叔夜却完全不同。不管王冲怎么说,他在张叔夜心中的恶感都消不掉,也就很理智地不去作这白功了。
去吏部换了告身,再到西华门外新设的边事司衙门。王冲心头依旧还有些沉重。
这事他早有所料,跟宇文黄中也谈起过,张叔夜的呵斥只是个信号,背后正是千千万万“正统君子”的憎恶。那种总在关键时刻扯后腿,北宋亡国他们至少要担一半责任的“君子”,他们怎么想,王冲一点也不在意,可张叔夜这种赤诚君子怎么想,王冲却没办法轻轻松松抛在脑后。
边事司衙门是西华门外一座官宅。见这座宅地虽破旧,规模却不小,离皇城还这么近,王冲暗自感慨。王黼果然是得宠。按理说新设司院,直接在皇城南面的部省官署里找一处安置即可,却没想竟是将皇城外一座官宅充作衙门。这架势已是在贯彻此司不属朝堂,而是通过王黼的手。间接作为天子私司的原则。
见王冲打量这座宅地,吴匡误会了。解释说:“这座宅子本是朝廷赐给王文正的,前些年才收回,蔡太师有心要这座宅子,却被官家用作了公事。”
王冲与王黼划清界限的态度,吴匡当然清楚,再补充了一句:“不过这公事握在王宣和手里,以后也就难说了。”
王文正是……
王冲没在意吴匡的小心思,只在想这个人是谁,随即醒悟,是与寇准同时代的王旦啊。
北宋仕宦璎珞之家无数,但除了相州韩家等少数贵胄,以及府州折家那种特殊势力,少有能绵泽百年的。原因自也是以科举治国,还不抑兼并,门阀之流,再难现世。王旦乃一代名相,以宽厚仁德著称,寇准还是他举荐为相的。王旦辅政真宗十八年,逝世后一连串封赠不提,仁宗还亲书“全德元老”。
百年下来,这位名相的余泽已然耗尽,朝中再无王家人,收回赐宅,也没引起什么风波。
再过十多年,东京就将是金人之地,这些个富贵名利,尽皆一场空。王冲微微摇头,举步行去。
门前熙熙攘攘,挤着一大堆人,王冲只当是来求官拜码头的,靠得近了,才知不对,有人正扯着大嗓门撒泼:“我知道这是朝廷的赐宅!朝廷要收也是应当,雷霆雨露皆是恩嘛,可里面的家私器具却是我王家的!前几年既是给相公宰辅们私用,我们王家也就没搬出去,现在要变成衙门,怎能用我们王家的私物呢?在私物上寻着什么话头说事,我们王家可担待不起!”
听嗓音是个年轻人,油腔滑调,标准的汴梁闲汉。
守门的司阍说话倒是客气:“王舍人,当年朝廷收回宅子,你们王家没说什么,这都好几年了,再来说话,有什么用处?提举也说了,这些私物我们也是要换的,要么你等着自己拉回去,要么就收下这些钱,此事作罢!”
听起来像是王旦的家人,趁着这处宅子用作衙门来打秋风,王冲暗叹,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王文正若是在九泉下得知,怕要气得从棺材里醒转。
“尔等小人,休要以己心度我王伦之心!钱我不要!这些私物我可以上献,边事司这个衙门既设在我家,就少不了我们王家人!”
年轻人叫着,倒让王冲讶异,原来这人倒还是有追求的,虽是来打秋风,却是为官,而不是钱财。
正吵闹时,一个略略嘶哑的苍老之声响起:“你不过是文正公的玄侄孙,文正公的嫡脉都没出来说话,哪轮得到你上门呱噪!?你要再生事,当心有人去开封府翻你的案状!这几年你犯了多少事,自己心里有数!王正道!”
王伦王正道……跟自己的姓名表字还真是相像。
王冲正感慨,那王伦似乎对呵斥他的人颇为忌惮,再没回话。骂骂咧咧地挤出人群,正与王冲照面。
不到二十岁。虽穿着儒衫,却一身市井子弟气息。眼中正喷着凶光,朝取笑自己的人拂袖怒骂。王冲未及避让,他提起拳头就抡了过来,嘴里还骂着“措大让路!”
不等王世义和吴匡出手,王冲手臂微扬,啪的一声捏住了他的拳头。
论年纪,王冲或许比这个王伦小两三岁,可论身高,王冲却已高过他一线。至于拳脚功夫。对日日操练,还在战场上走过一遭的王冲来说,这种泼皮,即便三都差不多。同有一个正字,为人却这般不堪。让他气不打一处来。本也只是骂两声就算了,现在还惹到了头上。自不放过狠狠揍一顿的机会。
“好!打得好!”
王伦在地上一边滚一边大叫,估计后面还有小子你等着之类的话。
“乞丐还不吃嗟来之食,你要学狗一般撒泼讨官,就算讨来,也是当狗的下场!堂堂七尺男儿,要力气有力气,要脑子有脑子,不能走正道?枉自你还表字正道,呸!”
《水浒传》里有个白衣秀才王伦,肯定不是眼前这个王文正的后人。王冲也不是能把整本宋史记在脑子里的历史专家,不觉得这个王伦是何等人物,就只一腔恨铁不成钢之气,朝王伦狠狠喷着。
说来也是王伦倒霉,王冲之前被张叔夜骂作奸邪,本就憋了半肚子气,这是遭了无妄之灾。
再一脚蹬在王伦屁股上,把这家伙踹了好几个滚,王冲骂道:“还不快滚?非要留在这里丢人现眼!?”
鼓掌声喝彩声如雷鸣般响起,落水狗般的王伦仓皇而去,王冲朝衙门去走去,众人的目光也从赞许渐渐变作诧异。
“宗按判,幸亏你来了,不然这泼皮还要闹下去。”
王冲到了门前,司阍正朝一个身材高大,面目沧桑的绿袍老者行礼。
这就是宗泽!?
王冲压住荡动的心绪,平静地朝对方拱手:“下官王冲,见过按判。”
这就是王冲!?
两人也同时看过来,司阍眼中只是讶异,宗泽眼中却多了些什么,王冲一时看不明白,可那疏冷之意却异常明显,让王冲暗叹,果然如此。不仅张叔夜憎恶,宗泽对他也没什么好感。
“按勾失态了,不过用心倒是不错。”
王冲殴打王伦那一幕也被两人看在眼里,宗泽这么淡淡说着,王冲甚至品出了一丝嘲讽之意。
王冲王守正,王伦王正道,这两个名字的确很容易联系在一起,若是王冲没做什么,就这么进了衙门,估计就要被王伦扯在一起,成了众人的笑柄。王冲为什么要暴怒打人?不就是要主动洗脱这层关联?
王冲还没说什么,宗泽再道:“按勾所献这西南策,用心也很不错。”
如果说刚才还可能是王冲误会了,再来这么一句,嘲讽王冲脑子很好用,很会献媚权贵的味道,几乎就是扑面而来。
王冲无奈地叹道:“知面难知心,来日方长,王冲是什么用心,按勾自会看明白。”
宗泽自不会为王冲一句话一个表情动摇成见,冷冷道:“我没有推辞这份差遣,也就是要看个明白,不管是人还是事。”
即便司阍再怎么迟钝,也看出这一老一少不怎么对路,赶紧笑道:“提举和按使都已在里面了,按判和按勾还是赶紧入衙议事吧。”
宗泽在前,王冲在后,默默进了衙门,门外一帮人顿时哗然了,那就是王冲!?
“那就是王冲王守正?”
人群背后,一个满身灰尘的身影挣扎着站直了,喃喃自语道。
揉揉腰眼和肚皮,这个年轻人脸上的痞气消去了大半,颓唐地叹道:“这顿打是白挨了。”
接着眼中又闪起精芒:“都是姓王,我字正道,他字守正,既然他这般见不得我丢人,未尝不是个机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