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中正准备整修,开封府的匠师们来来往往,四处测量尺寸,画下墨线,就只正堂没动,不过匾额也取了下来,里面熙熙攘攘,宛如集市。
“以边事司提举西南兵事,在蜀地推将兵法!陛下既定名按察川峡边事,不止西南夷,吐蕃之事也要纳入司中,由此而视,至少要编十将百指挥!”
“边事司既掌西南事,交连大理和西南诸夷国之事亦该握住。而后大理及诸国朝贡,令当出自边事司,沿边榷事也当由边事司独掌。”
“边事司以铜事为先,当设榷铜务,向朝廷请铜本,最少一百万贯!”
王冲跟在宗泽身后跨进正堂,裹着热气的话语迎面扑来,渲染出一片大干快上的热腾景象。正堂里挤着百多号人,纷纷献策,兵事、外交、商事,不仅什么事都要揽,还生怕把事弄小了,起劲地往大里鼓捣。
扫视这些干劲十足的同僚,王冲暗道,怪不得自己要被看作奸邪。自己所献这一策,就是给贪婪之辈又搭起了一口新锅。钱财、权势、名望,都在这口锅里煮着,眼下这些人鼓噪,就是想把这口锅造得更大,能从国家身上割下更多肉炖煮。
边事司衙门新立,除了正副使和判官,以及被蔡京推进来恶心王黼的王冲这个小小勾当之外,其他差遣都由王黼这个提举一言而定。这百来人里,还有权同判官,管勾机宜文字。管勾书写机宜文字,勾当公事。准备使唤等等官员。规模直逼一路帅司,王黼还真是一朝权得手。上不得台面的心腹亲信全都塞了进来。
“汝霖来啦,还有守正!来来,大家都来见见守正,亏得守正,大家才有伸展抱负之地。”
一个俊逸紫袍中年端坐堂上,见两人进门,起身热情地招呼着。
这就是王黼,不得不说,相貌气度真是万里挑一。风流倜傥,宇文黄中与之相比,都要相形见绌。尤其是那双眼睛,精芒四射,王冲一见,才明白史书里为什么说此人“目晴如金”,不是说像金子,而是说像金铁一般熠熠生辉。
没有格外热络的挽臂拍肩,也没有预想中的疏离冷落。王黼的语气就像是给众人介绍自家子侄一般自然而恬淡。堂中一帮老少也都笑意盈盈,甚至带着点巴结地迎上来,多不称“按勾”,而是直直唤着“守正”。让王冲肉麻不已。
“这座宅子本是王文正家宅,文正公次子王仲和也名王冲,我向官家讨来这处宅子。是借文正公余泽、王仲和之德,还有守正之才……”
王黼再叭啦叭啦一顿唠叨。由王旦次子也叫王冲扯起,将王冲好一番抬举。王冲淡淡笑着。不卑不亢地回礼,心头是郁闷和爽快齐飞。
郁闷的是王黼如此作态,就是在昭告众人王冲是王黼的人,这一策是通过王冲提出来的。这一屋子狗腿子怎么想无所谓,宗泽的脸色越发阴沉,不仅意味着自己的名声又向小人奸党迈进了一步,之后与宗泽共事怕也有不小麻烦。
不过比起爽快来,这郁闷也能忍下。别看王黼姿态摆得足,肚子里却该是在骂娘。王冲的安抚司差遣是王黼保下的,他却没给王黼一点面子,生生甩了一耳光。虽然有西南策和边事司转开大多数人视线,可稍稍聪明一些的人,都能从蔡京把王冲推入边事司这事里看出,王冲与他泾渭分明的姿态,并不是故意作给外人看的。
对这么一个不给他面子的小人物,还不得不笑脸相迎,大肆吹捧,王黼的郁闷该不亚于自己。
意气终究是意气,王黼之所以能丢开这意气,也在于边事司能给他带来大利。能把心腹亲信都塞进来,待个一两年,就有了资历,跻身朝堂顺理成章。从这点来看,王冲与王黼倒是心境相同。
“汝霖没有辞掉此差,倒真出乎在下所料,边事司既名边事,就得有人在边地亲事,能得汝霖,如得臂膀,西南事无忧啊。”
接着王黼又转而抬举宗泽,态度虽不如对王冲亲近,却更为尊重,甚至觉出几分真诚。原因王冲也能猜到,王黼手中没有可用之人,宗泽估计是他随手乱抓的。毕竟此人脾性太硬,不好相与,蔡京和郑居中都不愿用,又正好在京城,是他唯一能马上安插到边事司掌握实务的人选。
宗泽拱手道:“下官与提举同为国家分劳,不敢言私。”
一句话打散王黼以私相近之意,王黼却没在意,笑道:“汝霖啊汝霖,公心若此,我是无虑了。”
王冲也不太明白宗泽为什么会接受这个差使,不过此时听宗泽的话,倒是赤诚心语,估计在西南事上也有一番考虑,觉得此事可为,即便要沾染上王黼一党的恶名,宗泽也不在乎了。
预定的边事使徐处仁和副使唐恪眼下都来不了汴梁,他们也不是王黼的人,客套过后,众人纷纷落座,非正式的按察川峡边事司第一次全体大会就这么召开了。
依照官样文章,徐处仁和唐恪的座位空了出来,宗泽作为亲事判官,在左首次席就座。接下来是两个要留在汴梁的权同判官,再次是机宜、书写机宜。十多位勾当公事里,王冲被排在头前,离宗泽就只两个位置。他们这些人都有席位,勾当公事之下的准备使唤只有一张椅子,而更次的房曹文吏就要站着了。
王黼在讲,王冲在想,依稀就觉得与九百年的官僚会议没多大不同,也就是文气更重,说话更隐晦一些。而作为新设衙门的第一次大会,部门怎么分,职司怎么分派,工作目标怎么定,由这些话题而引出的。是一股股炽热的臭气,就如强盗分赃一般。
王黼否定了诸如推行将兵法。总揽榷事,大请铜本等宏大目标。他当然也想。不过这些事,每一桩都是对蔡京和郑居中所握权力的极大挑战,他现在还没能量走得那么远,赵佶也不可能支持他搅乱西南。
“边事司越年要务在于三点,一是榷铜,一是推动罗氏鬼国内附,一是拿住交通大理之事……”
王黼道出边事司的年度工作目标,不得不说,他的幕僚还是有才的。能抓住事情关键,当然是借边事司往上爬的关键。
西南有铜,这是王冲西南策的立足点,边事司要在这事上证明自己的价值,否则就会被人质疑是否有必要存在。尽管边事司不可能夺路司榷权,也不可能一下就请来百万贯铜本让大家分肥,但设立一些部门,推行一些政策,让西南边地入铜猛增。这些基础工作还是要去做。
光在铜事上有了表现还不行,只要政策被证明为可行,朝堂完全可以将相关事务交给沿边路司。因此边事司还得有一件大功,来证明由自己专责西南事是正确的。比如已经有所酝酿的罗氏鬼国内附。王冲猜想,这件事才是王黼最关心的。能不战而收一藩国,这功劳足以把他推入两府。
而第三点就是边事司的长远目标了。越年不过是为此事作准备。大理已经朝贡,如果边事司能主导两国来往事务。这就撬动了朝堂格局。不管之后边事司是废是立,只要跟此事沾边的人。都能跻身朝堂。
总而言之,这三点都是奔着王黼在朝堂建立“王党”而去。王冲偷瞄宗泽,见他脸色阴沉,应该也明白了王黼的布局。
“大家可以畅所欲言,西南事大,需集众人之智嘛。在场诸位若是未能言尽,还可举荐贤良,官家为边事司定了一月三千贯的添支,现在还余不少。”
王黼话题一转,透了这个部门的财政底子,让众人抽了口凉气,热气再升三分。这个衙门的编制竟然这么大?这三千贯是什么概念?是不算本官料钱,只算差遣添支的奉给,也不计边事司办公费用,总额三千贯。
一个没有官身的准备使唤,一月只拿三贯添支,这就意味着边事司可以养一千人……当然实际不可能这么多,王黼塞进来的心腹亲信,大多都有官身,至少得拿,其实就是专门给主官子侄用的,毕竟主官与朝廷书信来往,以及事务安排,多有涉机密,不好用外人掌文字,只能用亲属,朝廷就将这种职事纳入体制中。
而后机宜文字渐渐成了路司帅司的幕僚之职,就再多出了书写机宜文字,容主官子侄。但时间推移,书写机宜文字也步机宜文字后尘,成了正式职官,就如王冲一样。孙羲叟的儿子也任着书写机宜文字,但职权就不如王冲贵重。
王冲当然也不会推辞,王黼有大算盘,他也有小算盘,跟宗泽一样,推说要考虑人选。
接下来就是议定部门划分和人员分工,边事司在汴梁设进报房,铜事房,泸州房、戎州房以及若干后勤部门。其中泸州房主管推动罗氏鬼国内附之事,戎州房主管交通大理事务。按理说嘉州离大理更近,但嘉州属成都府路,估计被蔡京顶了回去,边事司实际只能立足于梓州路,尤其是泸州展开工作。
唐恪这个缺席副使被安排亲领戎州房,宗泽亲领泸州房,王冲也被委了一个泸州房主案的差使,作为宗泽的直属部下。
宗泽还要知蔺州,这不仅是着眼于推动罗氏鬼国内附,还是官场通例。王黼要驱策宗泽,就不能亏待了人家,虽然给宗泽提了一级本官,但去蜀地近于贬罚,得从待遇上补回来。不兼地方职务,就没职田收入。就如唐恪,虽改任副使,也兼知戎州。王冲的知兴文寨之职没有变,也源于此理。
这事的确有些乱地方治务,更插手了吏部乃至政事堂的人事权。不过不管是戎州,还是更小的蔺州,都是荒僻之地,蔡京也不好力阻到底。
分责也是分肥,管着哪一摊,就吃哪一摊。戎州房和泸州房的人员安排都没什么争的,被分到房中的人有些沮丧,不管是大理国还是罗氏鬼国,都只有事功,难见实利。分到铜事房的估计离王黼更近,说到工作时,个个踊跃发言,毕竟这才是亲手沾钱的部门。
西南有铜,但要怎么把这事作出来,争论还颇多。有说直接借铜本,由边事司执行专榷的,但动静太大,王黼虽然得宠,还没到可以从蔡京手里夺来百万贯国用的地步,蔡京也不容他由铜事入手,掌握川峡的专榷权。也有说就由边事司出政策,推动夷人卖铜,由转运司所掌数字作为功绩,可这么一来,边事司的功劳又显不出来。
看来王黼心中也没底,王冲在上书和《西南夷志》中又没写明该怎么操作,这事还有得时间酝酿。
“此事只能劳烦守正尽快回泸州拿出章程了,宗按判还需留到徐边使到任……”
王黼一副委以重任的架势,迫不及待地要将王冲赶出汴梁,而留宗泽,自是再花时间和精力拉拢,王冲和宗泽同时扯扯嘴角。
“如果在汴梁有人就好了……”
散会已是黄昏时分,王黼还拉着王冲和宗泽赴宴,王冲和宗泽都拒了。步出边事司衙门,王冲忽然觉得,边事司在汴梁这么折腾,若是没人通消息,还真有些被动。
吴匡迎了上来,随口道:“官人不放松放松吗?来了汴梁,桑家瓦子都还没去过。”
王冲看看吴匡,心中一动,“不,去去你家吧。”
吴匡讶然,即便他伶俐,也想不到,王冲本着随手抓来用用的心思,打起了他的主意,所谓机缘,不外如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