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暗淡,一弯金色的上弦月钩沉在浩瀚的天海。史玉波紧跟着刘安,急匆匆地朝水军衙门走去。衙门前的小广场一片阒寂。
“阿波,在刘大人面前切不可失礼,”将近大门时刘安低声嘱咐道:“不要多说话,看我的眼色。刘大人可不比你平时见过的那些衙差书吏,那可是朝廷正四品的大官,比知府老爷还要大。”
史玉波的腮帮抽搐了一下,天黑,看不见。他们跨进了石狮雄踞两旁的大门。有家将拦住了他们,叫他们在耳房等候传讯。不到一袋烟工夫,便回来躬身笑道,“刘大人在签押房等你。”
走过他十分熟悉的大院。一直引向大堂。此刻的大院空寂无人,树影模糊,他随着家将一直走进森严的大堂,黑漆漆、阴森森,灯笼的微光依稀可辨大院的各个房间方向,绕过一道屏墙,从后门穿过一个大天井院,水军衙门里各司职部门便设在这里。
走到第三进房屋,出了边门,家将放慢脚步,并小声叮嘱说:“请安叔你们二位在此稍候,待我禀报老爷。”
然后就提着灯笼,轻手轻脚地向横在一旁的几间房子走去,他踏上青石台阶,挑起厚厚的双层夹棉绸帘——一线灯光透露出来——随即又闭上了。
刘遂正在签押房与人密谈,刘安想道,他太熟悉这个他这个同乡日常操办业务的署所了。五间宽敞的签押房,南北各有四扇六尺高的糊着白色绢纱的雕花格子窗,每个窗户下都有一只双层半圆型小茶几。春夏秋三季窗户洞开,茶几上的盆花衬托着墙壁上悬挂的字画。总是那么洁净淡雅。
“坚定勿疑。”刘安喃喃自语道,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他还在想刚才的问题。
“你说啥?”史玉波懵懂地问。
刘安不答。他注意到,签押房的每扇窗户都遮得严严密密,透不出一线灯光。他很清楚,每当刘遂夜晚与人家密谈,八个大窗便都放下厚厚的黑绒窗帘遮掩着。
那个家将一会便回来了,挑开门帘,踏下台阶。刘安赶忙趋前几步。
“安叔,”那家将说道:“老爷吩咐,着你二位再等候片刻。”
“是。”刘安推了推站着不动的史玉波。跟着家将往外走,问道:“老汤,谁在签押房和老爷叙话?”
老汤不说话,挑着灯笼在前引路,他们穿过空荡荡衙署大院,踏进大堂后门。
“老爷难着呢,”老汤在大堂停住脚步,压低声说,“一个来头很大的人正在签押房。大人都不敢说话,面色都很难看,我是暂时不敢禀报。老爷问我啥事,才敢回说你们来了。”
“老汤。……”他截住了话头,跟着刘遂多年他知道规矩,关于有些事儿。不该打听的就不能打听。知道的事情越多,自己就越是危险。长时间的官场生涯,给了他直觉上的支持。
那家将叹口气。摇摇手,“安叔,”在刘安当家将的时候,手下就是这么称呼他的,现在离开了亲卫的圈子,老部下还是这么称呼他,“老爷犯难啦!没想到招来恁多麻烦。”
“老汤……”
“安叔,你跟大爷多年了,摸到大爷的脾性,自打半月前你去苏州、无锡办事,大爷就成了红人了,今天这个请,明天那个喊的,光是太子爷都召见了两次,大爷这次看来想左右逢源是不可能了,排队难啊,现在是不想排队都很难啊!现在各个都是话中有话,笑里藏刀。你想,咱家大爷该咋办才是,唉!难啦!”
“这有啥难!”史云波叫道,声音在黑漆漆的空荡阂寂的大院内震响,继续喊道:“咱就不站队,还有办不成的事?”
老汤吃惊地看了史云波一眼,带紧脚步走出大堂。拉一拉烦躁不安的史云波,默无声响地再次走进耳房。
寂静的夜空中忽然传来城外崇庆寺铁钟敲击的洪亮声响,夜深人静,钟声格外清越。
去晋见太子朱标。这完全是一次礼貌性的拜会。也是没有办法的一次拜会,想来,谁也不愿意没有事情去叩拜什么太子殿下,但是太子殿下既然在这里,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共五人,他们是镇江知府陈光周、水军指挥使刘遂、御史冯天翔、镇江同知刘魁,还有强被拉了去的齐泰之子齐天瑞。
今天,也就是十九日,御史冯天翔就邀请了众人去见太子。对于最近几天心情不好的朱标,说话不看人,对别人的话也要理不睬的,把接见的场面弄得十分的拘谨。
为了讨好,无话找话说,作为发起人,冯天翔不断的牵起无数个话题,好像专门来给太子朱标套近乎。但是后者并不买他的账,只在鼻子里哼了哼。他害怕拍马屁拍在马蹄子上,也就口若悬河不起来,越说越吞吞吐吐了。
倒是只知随声附和的陈光周反而活跃,他自己无话,插科打诨,常常得体,朱标的鼻哼声这时也显得特别的平和。而在众人面前,一直被认为以开淫秽无聊玩笑取悦人的刘遂,在这严肃的场合下,讲不出正话来,但又不甘寂寞,常抢话说,却又说不到点子上。
只有齐泰时时作出点头称是的表情,却并没发出声音。作为事情的主要源头,齐泰本来就话不多,这会即使有话,也说不出来了。一直不吭不声的还有一个齐天瑞,他昂然挺坐着,以目中无人的神态回击着自己的不满。
在齐天瑞的眼里,这刘遂只不过一介武夫,他没必要跟他说话,更何况自己又不是父亲那样胆小怕事的人,他接到过皇上的亲笔书信,也有自傲的本钱。
可是朱标。偏偏注意着这个齐天瑞,他在谈笑之余经常将眼神瞟向这个人。仿佛惟有齐天瑞,才是赵宋朝廷的真正代表。这使陈光周、刘魁、冯天翔等大惑不解。且因这次的拜会增加了一分心事,惟恐太子爷看重齐泰父子后而薄待了他们。
这次觐见又是没有任何结果,大家都说着一些无关痛痒又没有半点用途的话语,相互之间的试探,让人真的很苦闷。
而此刻的朱高炽,却在长江之上的某个船上,独个儿伫立在甲板上,放眼大江上下辽阔的水域。这里是长江的主河道,又是运河、京水注入长江的汇水处。所以江面既宽,水势也特别大。一种海阔凭鱼跃的豪迈感情正在他的心里涌动。
眼前没有什么身份的他,是多么希望投身到这自由辽阔的天地里去!这是他的愿望,一种强烈而迫切的愿望,在到达镇江匆忙安排住宿时,他和刘遂短暂相会的机会,让他了解了很多事情,也准备去见一些人。
就在昨天晚上,定下了设法下一步计划的共识。刚才刘遂与太子朱标的见面。是朱高炽想要对当前形势有了知己知彼的了解。
在一江之隔,江南面的镇江,与江北面的真州、扬州,恰成一个倒立的品字。而真州、扬州,距离朱高炽的大本营凤阳或者说是安徽并不远。为了确保计划的顺利,朱高炽得在镇江停留一段。而昨天晚上所了解的情况,使他越发觉得这是最好的时机。这里也是最便于实施计划的地方。
“朱公子,在看江景呀!”
热情的招呼把朱高炽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从那拗口的江南口音。他听出说话的人是史云波这个粗俗汉子。朱高炽喜欢这样的人,因为和这种人打交道,他没有危险的感觉。
而史云波并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这让朱高炽也显得特别随和。热情地回应道:“是呀,你看这江上的风景有多好啊!”
随着朱高炽挥手的指点,史云波看到了晚照下的江面上,辉映着灿烂的落霞,金波荡漾。而苍穹之上,一片金碧辉煌。水鸟在长空飞翔,船帆在彩波上穿梭。真是气象万千,风景如画。
这样的景色,作为镇江人,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但是为了迎合这个贵人,史云波还是点点头。这时杨兰儿从船舱中走出来,看到两人正说话,也不打扰,不过想起了自己从书中所看到的一首诗,随口的读了出来,正是前宋丞相文天祥所做的,在江南广为流传的《唆都》:
虎牌毡笠号公卿,不值人间一唾轻。但愿扶桑红日上,江南匹士死犹荣。
杨兰儿虽然并不怎么懂其中的意思,但是毕竟已经跟了朱高炽五六年的时间,不过联系这首诗写出的背景,他是能懂得其中的含义的。
“兰儿好记忆,背诵得好流利!”朱高炽鼓掌道,而史云波也在跟着叫好。
“那是一首旧诗,公子您总不致辜负眼前的美景,该有雅兴写一首新诗吧!”听到喊好的声音,杨兰儿兴致勃勃这样说。
沉吟片刻后,朱高炽陡然脸上泛起一道得意的光彩。杨兰儿注意到了这道光彩,高兴地问:“做好了?”
朱高炽灵感一闪,的确有了,说:“是呀,你听……”可就在这一刹那,他眼角扫到了正在关注自己的史云波,突然闭嘴不说了。
“公子快点吟诗呀!”杨兰儿催道。
朱高炽歉然一笑,说:“还没做好哩。”
杨兰儿一副不相信的模样,着急地说:“怎没做好?”
朱高炽浓眉一皱,淡淡的说:“没兴致了!”
史云波在旁边也感到很遗憾,虽然他是一个粗人,但是总是不能理解,不由说道:“没兴致就不能作诗吗?”
朱高炽说:“是呀,做诗是很讲究兴致的。没有兴致,再怎么苦熬苦煎,也出不了诗的。”
听这话的时候,史云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朱高炽那张白皙而丰满的脸。他相信地点着头,但心里却觉得难于理解:这诗,可太神秘不测了!但是也没有办法,只好讪讪的说:“那就等朱公子有兴致时做吧!”
朱高炽也觉得史云波有些太过于关注了些。虽然他觉得吟诵出来史云波也听不懂。但他会缠着他解释,这样会出麻烦的。他不能惹这个麻烦。
微笑着点了点头。他不想再跟史云波这么言不由衷地谈下去了。他心中放不下的。仍然是那个即将到来的计划开始。他忘不了昨天傍晚时跟刘遂的密谈。时间虽极短促,话语也十分简单。但他们的心里都是非常明白的。他们是要谈这十几天来。一直在谋划的问题。
他们的谈话就这么简单、明白。朱高炽知道,要将准备工作做好,并不简单。他不相信刘遂能把事办好。刘遂虽是自己一手造就的官员,但是自己的根基还是显得有些太浅。
在和暖的春阳的辉照下,镇江港口显得热闹而有生气,除了随处可见团脸膀粗、一口大舌头的水军外,还很难见出士子闹事的乱哄哄的景象。
这是一个长江岸边的大口隘。它位处京江口,对面又是运河口,是南北东西水路往来的商贾、游客的必经之地。城市的规模和富庶、繁华很有一番景象。那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无数白墙青瓦建筑。落在江岸的高坡上,从江上看去,就像涌起倒海翻江的屋浪。可登岸走了去,穿过一片散乱、破烂的小土棚后,就会出现井然有序的大街、小巷,再往深处走,还不时会出现一座座大豪宅,使你发出大感意外的惊叹。
刘安就是沐着阳光,在这大街小巷中游荡的。在很多人的眼里。他只不过是刘遂的十一个随从中的一个。但是就是这个身份,就给了他自由自在四处游荡的好机会。
而此刻他那满脸的大胡子和粗俗的衣着,又不让人注目,只当他是码头上的一个普通搬运工。这几天。他常拉着齐泰手下的一个水军亲卫于庆元这么游荡。于庆元是镇江人,跟随齐泰出海之前又在这一带工作过多年,熟人熟地。在刘安看来,是齐泰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他俩最近每天都是一副颠狂模样。成天酒气熏天。不过他们从不上大街里的酒楼,总是往街外江岸边的小酒肆里钻。在那些挑夫、苦力酒客面前。出手大方,豪爽过人。他俩是要在这些人中物色朋友,能为助自己一臂之力的朋友。
这是今天,他俩荡到江岸边的一个芦苇编织的小酒棚边,见里面坐着一位须发灰白的老人。那老人没有喝酒,只是满脸愁云地坐在酒桌边。他俩料定必有原委,便钻了进去。
一个高呼:“老板,上菜上酒!”
一个凑到老人面前,问:“老人家,怎不喝酒?”
老人气哼哼地说:“我王三没钱,喝什么酒!平时都是赊酒喝,今天倒不肯赊了!”
这边刘安朗然地说:“老人家,不嫌弃的话,就跟我们一块喝吧!”一边向老板喊:“多来两斤酒,多上一份菜!”
老者正要推辞,于庆元一把拉住老人,用地道的镇江口音说道:“你这就见外了吧,都是跑码头的生意人,还分什么彼此嘛!”
刘安也说:“看老人家身板硬朗,动作敏捷,像有点拳脚功夫的。都是江湖上人,分什么你呀我呀!”
老人见两位壮士豪爽、真诚,也就不客气了。酒过三巡之后,老人灰色的瘦脸上,浮现出了红晕,话也多了。他举杯说:
“我就借花献佛了,敬二位一杯!”
刘安和于庆元都说:“一回生,二回熟,我们都是朋友了,不叫敬酒,是一块干!”
老人感动地说:“好,就一块干!”
待三人干了酒后,老人激动地说:“两位如此豪爽真诚,我也该说点自己的话了。我王三是个穷当兵的,当了一辈子兵,老了,打不成仗了,当官的就不要我了,只得流落街头。我连个避风雨的窝也没有,还混了个老太婆,没别的法子,就在河滩芦苇丛里搭了个小棚住着。不该在军营中染上了好酒贪杯的坏毛病,好不容易卖苦力换来几个钱,又都还了酒账,成天挨老婆的臭骂。唉,这日子真没法过。”
刘安听了,心中大喜,他想这一回可找中一个人了。便热情地说:“王三老哥,我们都是苦命人,我跟庆元老弟身强力壮的,跑点小生意,虽富不了,袋子里总还有点小酒钱,如老哥看得起我俩,往后只管来这店子喝酒,这点酒钱我们还付得起。”
于庆元也说:“是呀是呀,老哥你只管来。如今这世道的,不靠朋友靠谁呀!”
老人喝着酒,听着这番热情的话,心里舒服极了,说:“今天真是黄道吉日,不想遇到贵人了。我王三活到六十多,当了一辈子兵,混熟多少人,都没遇上个知心朋友,老来倒遇上了。今天既然聚在一起了,就不要轻易分手,喝罢酒,如不嫌弃的话,一道去我那个穷家看看。”
这是刘安求之不得的事。他正想去江边走走,寻出一个僻静的靠船码头来。便道:“那太好了,庆元兄弟,等会就跟王三老兄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