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处生情。大概这是人的一大弱点吧?范晔生平第一次感到泰山压顶的沉重与不安。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范晔只有借酒解愁,喝到酩酊大醉,便满腹牢骚起来。如果说性格豪放的人必然心粗,这话用于范晔,那么表现在他身上却是真理。他有时精明过人,有时却半痴半呆,粗疏得吓人。对部下,他不善察言观色,循循善诱,推己于人;对亲人,他先于挑剔,过于苛求;对朋友,他出言不逊,使朋友下不了台;对朝廷他不善迎合,既不忠也不孝。古人说:“明足以察秋毫,而不见舆薪。”这话好像正是专指范晔而言,严厉时像暴君,温顺时如慈母,精明处如运筹帷幄的良将,挑剔时似三岁顽童……冰炭水火集于一身,好一个怪人。
谢综看范晔疯疯癫癫的样子,在隔壁道:“舅舅,既来之则安之,你为何要这样作践自己呢?”
范晔红着醉眼道:“自晋以来,风流名士们无不以酒作诗,拥妓对歌,怀古撰文。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孔熙先在右边狱牢中道:“范大人计谋多端,借酒解愁,亦可拖延时日,这才是目的吧?”
“拖延时日的目的,又何在呢?”范晔自言自语道。
“是啊!这——”范晔的目光停留在空中。刚才孔熙先的话,使他忽然萌发出一个念头。这念头是如此的新颖奇特,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和惊喜。他得潜心思量一番,以便把这扑朔迷离,似乎很遥远的念头,更清晰地抓住,掂一掂它的分量,推敲一番此中的得失。便半躺在狱牢的稻草窝中,左手执壶,右手拈着花生米,对着壶嘴,慢慢饮着,陷入了沉思。
“咕咕喵——咕咕喵——”猫头鹰又在外面凄惨地叫着。范晔越听这声音,越像在嘲笑他,不由得喊道:“来呀!”
他想吩咐狱吏将那“丧门星”赶走,可是等到狱吏推门进来时,他又挥手说道:“去了,无事!”
猫头鹰的叫声,好像故意与范晔做对,更加尖厉起来,使范晔已经闪现的念头,却迟迟清晰不起来。他烦躁地放下空酒壶,重重地躺在地上,闭上了双眼……
“带囚犯!带囚犯!”
传唤声在廷尉大牢中回响。狱吏打开牢门,道:“詹事大人,醒来!詹事大人,醒来!”
范晔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漫不经心地问:“何事呀?”
狱吏道:“皇上夜访来了!”
范晔通地立起身道:“是诏见老夫吗?”
“是啊!”狱吏道,“快整理一下发须和衣衫,随我来吧。”
范晔心想:看来我的上书起效了,不然,皇上怎么夜中亲自来到大牢看望于我?想到这里,便刻意地抿抿发须,弹去身上的杂草和尘土,身披囚衣,手戴长锁,脚扣铁链,“哗哗”带响地迈着方步,进了大牢的审讯室。
狱吏道:“詹事大人,先在这里等候,待我禀报吏部尚书何大人。”
狱吏走进内室,不多时,何尚之走出来道:“范大人请进内室。”
内室里,高低不等的烛火,照得一片光明,犹如火树银花一般,文帝刘义隆高傲地端坐在案几中央,诸位大臣两厢陪伴,下跪着罪犯孔熙先。
范晔走进内室,手撩脚链,跪地道:“罪臣范晔参拜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帝不屑一顾,问孔熙先道:“孔熙先,你还有话说吗?”
孔熙先道:“罪臣无话可说。”
文帝道:“凭你的才气,被埋没了这么久,理该有别的想法,朕亏待了你。”
孙熙先知趣地道:“罪臣千不该万不该上了彭城王的船,现在已后悔莫及,甘愿受罚。”
文帝责怪一旁的何尚之道:“让才子孔熙先做散骑郎,他怎么能不成为叛贼呢?”
何尚之自愧地道:“陛下,微臣也有过呀!”
文帝摆摆手道:“人没长前后眼,事已如此,不再讲孰是孰非。把罪臣孔熙先带下去!”
范晔急不可耐地问道:“陛下,罪臣的上书可曾皇阅?”
文帝道:“不用阅。一个不近人情,一意孤行的怪人,有着不可医治的。不禁喝道:“罪臣范晔,你竟敢取笑朕不善识人,不会用人么?你,你,你也太癫狂了吧!”
范晔双膝跪地道:“启禀皇上,罪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就说,少啰唆!”文帝气愤地说。
范晔道:“皇上。罪臣、道人、詹事,都是我范晔。我这是真人不说假话呀!”
“巧舌的罪臣,难道有人在朕面前说假话不成?”文帝虽然仍有怒气,但神色稍有缓和。
“万岁爷,罪臣不敢乱说。”
文帝刘义隆道:“如实讲来!”
范晔道:“陛下以为谢晦、孔熙先、徐湛之类的小人,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的人呢?”
文帝一时无话可讲,便来了个顺水推舟地问道:“你进来有几日了?”
范晔道:“罪臣进来已有三九日了。”
“到底是三日还是九日?”
“明三暗三,三三就是九啊!”
文帝道:“不管是三,是六,还是九,都是黄道吉日,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范晔道:“这第一条要求是,我范氏祖祖代代忠于朝廷,我死虽无足惜,恳请皇上给范氏留下一条根脉吧!”
文帝道:“朕自会考虑,那第二个要求是什么呢?”
范晔道:“请皇上恩准狱中备下笔墨纸砚,让罪臣把《后汉书》十志补上。成全罪臣的夙愿吧!”
文帝心想,事到如今,这范晔还念念不忘他的《后汉书》,实为可敬可佩,便立起身道:“恩准!”
范晔怦怦直跳的心安稳后,便跪拜道:“谢皇上恩典。”
文帝摆摆手,不理不睬地走了出去……
范晔回到狱室,声称自己有病,请求狱吏把他移到谢综的狱牢中,实际上是想接近谢综。狱吏主管允许了范晔的请求。谢综当下问范晔道:“舅舅,不知皇上怎样处置我们?”
范晔道:“看来不可能生还。”
谢综道:“你怕吗?”
范晔道:“死原本没有什么可怕,性命最终也有它的尽头。每个人都必定走向他的死期,谁又能拖延气息一刻?这辈子的事已经全都知晓了,来生的缘分却暗昧迷茫黄昏明灭。美和丑都要一样埋进坟墓,哪里用得上区分是非曲直?难道要我去议论埋在东陵的盗跖,我倒宁可去探索葬在首阳山的伯夷。我虽然不能弹出嵇康闲雅的琴声,也差不多能从容自若保持夏侯玄临刑那样的气度。现在还活着的人们啊,这一条生死之路,你一起程就接近它的终结。”
孔熙先在一旁的狱牢中,探出头道:“范大人,你不感到这样太可惜了吗?”
范晔道:“不忠不孝的人,有什么可惜呀!”
孔熙先道:“那你不成了屈死鬼了?”
范晔道:“天下断然没有佛和鬼。如果有灵,自然当得以报复。”
他们正说着话,狱吏喊道:“谢夫人和明珠少夫人前来探监,范詹事和谢舍人是否接见?”
范晔道:“快快有请!”
谢综慌忙阻止道:“慢!”
范晔问谢综:“怎么,你不想和你母亲见面吗?”
谢综道:“我是没脸见我母亲啊!”
范晔道:“既然她们来了,全当是与你母亲和你表嫂先告个别吧。”
谢综道:“告别与不告别,又有什么值得牵挂的?她们前来必是要大哭,这足以把我的心弄乱。”
范晔道:“即使哭,那也是人之常情。说不定她们此次前来,还会带给我们一线希望呢!”
谢综道:“那就见上一面。”
“也许是最后一次了。”范晔向狱吏道,“快快有请!”
范英和明珠把带来的一坛老酒和菜肴及笔墨纸砚放在范晔和谢综面前。见这大牢里除了一堆稻草和一只马桶外,就是阴森寒冷的高墙,不觉眼圈红湿起来。
范晔逗她们笑说道:“嘿嘿,人逢喜事精神爽,怪不得我左眼一直跳个不停,常言说,左眼跳福来到,原来是你们给我和综儿送好吃的来了!”
范英一把拉过谢综道:“你们这是何苦呀?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到头来落下砍头的下场。都是那孔熙先惹的祸,我早就给你们说过,那人心术不正,不要和他来往,你们就是不听。这下心服口服了吧?”
谢综道:“好了,事到如今,说啥也没有用了。好汉做事好汉当,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范英埋怨范晔道:“哥,不是做妹妹的说你,你毁了自己的前程不说,还株连了范氏全家,你这样做对得起谁啊?”
明珠支开话说:“姑姑,快把酒菜摆上,让他们舅甥俩饱餐一顿,养足精神,抓紧时机,续写完《后汉书》吧。”
范晔道:“还是我家珠儿明白父亲的心。”
明珠就地摆上菜肴,倒了满满一碗老酒道:“爹,儿媳无力搭救于你,今儿敬爹一碗酒,以谢孩儿不孝之罪。”
范晔接过碗,眯着眼一饮而尽。
范英道:“你们舅甥俩好自为之吧,这里不便久留,我和珠儿要先告退了。”
谢综望着范英远去的身影,不由得凄惨地叫了声“妈!”便双膝跪地,连连叩了三个响头。
范晔扶起谢综道:“活着不孝,死了胡闹,你就是磕一万个头,为时也晚了。”
谢综道:“舅舅,你说我怎么不孝了?”
范晔道:“你与孔熙先拉我下水,这能说是孝吗?你不听母亲劝说,让白发人先送黑发人,这难道是孝吗?你毁了你谢氏家的忠烈英名,这难道是孝吗?”
范晔一连几问,使谢综无话可答,抱头卧草而睡。
这一夜,范晔思绪万千,总也理不出个头绪,直到半夜三更之时,才意识到《后汉书》前四志不可能再继续写下去了。死虽无所惜,只是《后汉书》不能成章,为他留下了终身遗憾,心想,在这生命将要走到尽头的时刻,不能荒废时光,要安下心来,拾遗补漏,增写上《烈女传》,便稳定了一下情绪,随即磨墨,伏在案头,挥笔列出了择夫免品而轻富贵的桓少君、博学的班昭、断机劝夫求学的乐羊子妻和著名才女蔡琰,不拘三纲五常的界域。他在撰写乐羊子妻时这样写道:
河南乐羊子之妻者,不知何氏之女。
羊子尝行路,得遗金一饼,还以于妻。妻曰:“妾闻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况拾遗求利以污其行乎!”
羊子大惭,乃捐金于野,而远寻师学。
一年来归,妻跪问其故,羊子曰:“久行怀思,无它异也。”
妻乃引刀趋机而言曰:“此织生而蚕茧,成于机杼。一丝而累,以至于寸,累寸不已,遂成丈匹。今若断斯织也则捐失成功,稽废时日。夫子积学,当‘日如期所亡’,以就懿德;若中道而归,何异断斯织乎?”
羊子感其言,复还终业,遂七年不返。
乐羊子离家求学期间,妻子辛勤持家,照顾婆婆。有一次,邻家所养的鸡误入乐羊子的园中,婆婆便抓来杀了做菜吃。到吃饭的时候,乐羊子妻知道了鸡的来历,直对着那盘鸡流泪,不吃饭。婆婆感到奇怪,问她原因,乐羊子妻道:“我是难过家里太穷,不能有好菜吃,才让您吃邻居家的鸡。”婆婆听后大感惭愧,就把鸡丢弃不食。
范晔一边写着乐羊子妻,一边被乐羊子妻那高尚的人格所感动,流着眼泪又写下了才女蔡琰,使《烈女传》中的12人,加到了16人。
范晔放下笔时,又一个太阳从牢窗中射在了案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