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恕从林中走出,本想再找兄弟江和谈谈,可大老远就看见江和家围了很多村里乡亲,听到那张娥哭天抢地的嚎叫声——原来是这夫妻俩个竟然打起来了!
江恕急忙加快了脚步,只听到“哐啷噼啪咣”一通响,见那张娥拿到什么摔什么,锅碗瓢盆碎了一地,一边摔一边哭喊:“不活了!不活了!统儿才多大个人,你就想把他送给外人了?你还不如把俺给杀了呢!”
江刘氏早从王家闻讯赶了回来,这时候正站在旁边劝:“儿媳妇啊,你别摔啦,那摔的还不是自家东西?摔坏了咱还得弄新的……谁也抢不走俺孙儿,俺这个当nǎinǎi的也不能答应啊!”转过头又去教训江和:“你这个不孝子!咋谁的话都信?那老杂毛不知搁哪钻出来的,肯定是个略卖人,想把你儿子骗走卖钱花呢,亏你也读过书识得字,咋这点脑子都没呢?”
江和哭丧着个脸,对着母亲连连作揖:“娘,人家老道长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何况这不是也没把统儿抱走嘛!可她不依不饶的,跟我又哭又闹,怎么说都不听……这,这成何体统啊!”张娥冲着他喊:“俺不管,反正你要是敢把统儿抢走,这rì子咱谁也别想好过!”
江恕听到这里,赶紧过来解围,一边走一边喊:“别吵了!别吵了!谁也没想把你儿子送人,你就尽管安心把他守在身边吧!”张娥见他来了,往他身后左瞧右看,口中问道:“大哥,那老杂毛呢?去哪了?”江恕气急反笑,叹了口气,敷衍道:“让我给赶跑了,不会再回来了,你就放心吧!”张娥破涕为笑,又jǐng惕地问道:“真的?大哥可不能唬我!你要是骗俺,俺以后可不认你这个兄长!”
江恕无奈,只好再三保证,张娥这才罢休。江恕又将一众村民打发散了,一场风波到此时方才平息。
也难怪这张娥如此看重小江统:此事过后不久,才四个多月大的他就能坐会爬了。第,此后三年不见踪影,直到此刻方回。
木晃将小江统从脖颈之上取下,让他坐在自己前面来,策马行至张娥近旁,拱手说道:“在下木晃,见过夫人。”张娥忙躬身回礼。
江恕见三个人衣襟都已湿透,便对张娥说:“我和木兄先带统儿回去更换衣衫,弟媳也赶快回家去吧,免得受凉!”张娥这才想起自己也跳进了河里,一身粗布衣裳虽仍是包裹甚严,在外人面前却也多少有些不雅,便急慌慌答应了一声。
江恕与木晃拨转马头,向村中走去,张娥收拾了农具,随后徒步自回。一路行来,江统在马背之上好生兴奋,虽然两个人他还都不认识,却是丝毫没有惧意戒备,更无端地就对二人生出亲近依赖之情来。
木晃细细打量小江统,越看越觉奇秀灵俊,刚才相救之时已判定出此子当真骨格不凡,确是难得之才,心中起初本是欢喜不已,只是突然联想起自家妻儿,不由愁云满面,许久没有说话。
江恕见他面露不豫,便问道:“木兄为何突然愁眉深锁,可是觉得此子资质不尽如意?”木晃连连摆手,说:“只是想起我那苦命的孩儿来。如果他还活在这世上,今年该有十五岁了。唉!也不知道他们母子是死是活,他又长何模样。这么多年我苦苦找寻,走南闯北,可直到今天还是音信全无,难不成真是天要断我木家之后?”
江恕忙出言安慰他道:“木兄切勿牵挂过甚,嫂夫人和令郎吉人自有天相,早晚必有一家团聚之时。愚弟已令人代为找寻,一有消息便会通禀木兄。”
木晃心情沉重,微微摇头:“都怪我当年处事莽撞,偏偏就让她去投奔了濠州,没想到那杨行密、孙儒、朱温,还有吴越钱缪一干子人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把个好端端的江淮之地打了个稀巴烂,锦绣山河变成了人间炼狱。等我前去找寻故友赵衽之时,整个寒阳坡都已毁于战火……只怕,只怕她母子二人已是凶多吉少了!”
江恕好言劝慰:“木兄千万不可作如此想,没有音信也就还有希望。木兄且在这村庄好生住下,容愚弟慢慢打探,或是再图良策吧。这村庄虽荒陋,却是个隐身的好地方。”
木晃听他这般说,放眼四下观瞧一番,不禁点了点头:“的确不错。前年少主被那淮yīn土豪邓进思伏杀,jiān贼朱温又愈加势大不可逆,如今我已心如死灰,彻底断了战场杀伐的念想……”说到这里,不由低下头来,拿手扒拉了一下小江统的脑袋,继续说道:“但愿这小家伙能将你我平生所学继承下来,替咱们达成未竟的志向吧!”
江统受了他一扒拉,不禁扭转头来仰起脖子看他,见那木晃一目重瞳,心中好奇,开口问道:“你的眼怎么长得那么奇怪啊?跟人家的不一样!”江恕在旁边教训他:“统儿,休得无礼!真是目无尊长!”木晃笑道:“无碍,无碍,赤子天真,倒也可爱……木伯伯这只眼叫重瞳,天生就是这个模样,虽然长的奇怪,可看的远啊!”
江统不信,问他:“真的吗?那你能看多远?”
木晃答道:“我能看到三里之外,那里有棵老槐树,树上有个老鸹窝,老鸹窝里有三只小鸟。”
江统在马上直起身来,朝着木晃所指的方向望了一会,拍手笑道:“还真是的,是有三只小老鸹!”
江恕和木晃听他这般说都不免大吃一惊,相顾失sè。木晃奇道:“小娃娃,你当真能看到那么远?小孩子可不能说谎。”
江统不高兴了,说:“我才没说谎呢!你看那老鸹窝里现在正往下掉一根树枝!”
木晃举目望去,果然见那老鸹窝里正掉下一根树枝来,扭脸向江恕点头示意。江恕很是高兴,大笑道:“好侄儿,真有你的,你木伯伯几十年苦修才练就这般眼力,你这小东西竟然有此天赋异禀!真是我江家之幸啊!”
木晃也连声称赞:“此子双眼神光璀璨,天资不俗,rì后定当有一番惊天作为,多谢贤弟为我找了这么一个好徒儿!”
三个人一路谈笑,很快到了江和家门前。江和因这天刚好有些着凉,身体不适,便没下地去,正在家里看书。
江统一被木晃抱下马,便朝家中跑去,边跑边喊:“爹,爹,快出来!咱家来客啦!”
江和听到儿子的喊声,从屋里走了出来,一瞧江统浑身湿漉漉的,不由得心头火起,大喊一声:“你这一身怎么弄的啊?掉河里啦?”
江恕和木晃一起走了进来。江恕笑道:“他还真是掉河里了,要不是这位木兄搭救,恐怕你今天就见不到儿子了!”
江和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哥哥和一个陌生人跟在后面,赶忙过来躬身施礼:“多谢义士救犬子xìng命,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容当后报。”木晃回礼:“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木晃从马背上取了行李,江和引他进了偏屋去换衣服,转身把两匹马在院里拴好,回来再帮着小江统把衣服换了。等他们处置停当,便在堂屋坐下,江和取出茶水来殷勤相待。
江和问道:“义士是哪里人啊?”江恕刚想开口说话,被木晃使了个眼sè止住了。木晃回道:“在下姓木名晃,本是濠州农户,与家人在战乱之中失散,家园被毁,无处投奔,有幸相识令兄,得他引荐,想在贵村寻个落脚的地方。”江和看了哥哥一眼,见哥哥脸上毫无表情,忙热忱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村里多个义士这样的新邻居,是咱村的福气!”
江统走了过来,插口说道:“爹,他可厉害啦,会飞!”江和瞪了他一眼,训斥道:“还不过来叫人,一点礼貌都不懂!这是你亲大伯,这是你木伯伯!”江统便乖乖地喊了二人一声,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木晃答应了一声,很是高兴,便对着江和说:“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也不必拘礼,我与令兄乃生死之交,你且称我一声木兄,我喊你一声贤弟,彼此都别见外,也免得生分,你看可好?”
江和应道:“好!好的!那是在下的荣幸!本来木兄救了我这孩儿,该让他给你磕头谢恩才是,可他过百岁的时候,来了个仙风道骨的老道长,说是这孩子一辈子不能行跪拜之礼,否则便有xìng命之危……还请木兄多担待!”
木晃连连摆手:“无妨,无妨,此事我已听令兄谈起过,我也不在乎这些虚礼。只是有一不情之请,还望贤弟能够应允。”江和忙说:“木兄尽管说!你吩咐的,愚弟能办就定当办。”木晃把小江统拉到身边,抱着他坐在自己腿上,开口说道:“我目下和家人失散,只有独自一人,今rì见到令郎,极为喜爱,想来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为兄有心将他收为螟蛉义子,将平生所学的一些微末之技传授于他,不知贤弟能否成全于我?”
江和半天没说话。江恕在旁边急了,说:“木兄武略之学,登峰造极,这是统儿的福份,你为何犹豫?”
江和叹息一声:“我知道哥哥交往的人都是有大本事的,让统儿拜木兄为义父也没什么,可我总觉的学武不是什么好事!天下乱成这样,还不都是武力割据引起的?学了武,以后免不了要争强斗狠,要上战场,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觉得还是让他学文好些,读书人毕竟还是受敬重,就连那造反的黄巢不也是不杀读书人,还对读书人礼遇有加吗?”
江恕和木晃对视了一眼。江恕怒斥道:“迂腐之见!现如今兵祸连年,天知道什么时候这小小村庄就要被战火覆灭,到那时你让一个文弱书生拿什么自保?依我看,天底下最没用的便是书生!”接着便把当rì青云子在乱林中的那番话,拣紧要的对江和说了一遍。
江和听了这番话,久久不发一言,最后叹息一声:“唉,既然老神仙这样说,那就大哥做主吧!可有一条,木兄切不可教他杀人,只教他保命的本事就好!我看这家伙是个惹祸jīng,真学了那杀人的本事,恐怕再想叫他收手可就难了!”见他如此,木晃也只好先答应下来。毕竟江和同意了他将江统认作义子,心里还是欣喜不已。
张娥此时从田里回来了,江恕和木晃便要告辞。江和夫妻盛情挽留,要他们留下一起吃饭,设宴答谢木晃救儿子江统之恩,二人坚辞而去。
二人走后,江和便把刚才的一席谈话向张娥诉说了一遍,没想到张娥却格外赞同江统习武,极力撺掇此事。她因木晃救了江统的xìng命,自然心生感激,再加上亲见过木晃的本事,也信得过他。
江家村中老宅空着一间房,木晃便先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然后江恕帮忙,在村西头一偏僻之地盖了两间草屋,木晃后来搬去了那里住,从此在黑村落地生根,成了此地的村民。
木晃会打制家具,做些木匠活,特别是多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陆续帮村里人造出了水转筒车、曲辕犁、碌碡、水磨等在别处已普遍的农具,让大家耕作的时候节省了不少气力。再加上木晃平时待人谦恭有礼,热情好施,因此村里人都对他颇有好感,很快便接受了这个新邻居。
木晃自有维持生计之法,而江和夫妻又是知恩必报之人,常常馈赠些粮米,家中改善伙食时必让江统送些来,时rì一久,便亲如一家。
对于江恕和木晃来说,最重要的便是如何栽培江统成材。经过一番周密的谋划,二人对江统开始了一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传道授业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