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娥又有了身孕,不过这次远比怀江统时轻省多了。只有少微的害喜症状,胎动也很正常,分娩的时候恰逢初冬季节,顺顺利利江家便再添了个大胖小子。
江和为这个二儿子取名,唤作江治。
这一年,江统四岁。张娥自从生下次子江治,花在江统身上的心思自然就少了些,不再非要时时把他栓在身边才踏实。而江统对大伯江恕及义父木晃二人的亲近依赖之情,却开始与rì俱增,因这二人教他的修文习武之法确是别致,令江统觉得好玩有趣,着迷不已。
江恕只教江统识字,却从不叫他读书,他的教导之法便是讲故事——
江恕酷爱读史,深研前代各朝史籍,对于古今帝王将相的兴衰成败颇有感悟,腹中多的是轶闻遗事。从尧舜禹、chūn秋——
刚开始的时候木晃只是教江统爬爬树、用弹弓打鸟、去野地里追野兔、下河学游泳,甚至玩捉迷藏游戏以练他的眼力、耳力等等,看似并无稀奇,只是要求越来越高,譬如弹弓打鸟要例无虚发,追野兔要手到擒来之类。
因早已答应江和不教江统杀人之法,木晃便只授他逃命之功和护身之术。逃命之功不只是轻功步法,更有伪装、潜伏,隐身、匿藏等诸多技巧。护身之术练起来倒也简单,就是木晃出招攻击,江统躲闪,外人看来似是玩耍一般。江统练的倒是兴致勃勃,可却难为了木晃,生怕伤到了他,好在江统天资聪慧,进步神速,三年后居然能躲开木晃的一指之击,八年后便是木晃全力攻击也不能伤他分毫了。
而江统所学,最重要的一门功夫,唤作“七窍神功”,则需江恕和木晃二人合力传授。木晃主要负责耳、目,江恕则主要负责鼻、口,但二人又有重合交叉,形式主要为一些盘坐吐纳之道、心智诡辩之术,以调理他的五脏、六腑、七窍,外人看来似是平常,其中却大有玄机。此间玄妙,非内中人不得而知也。
人与外界的一切往来,皆源于窍,而五脏常内阅于上七窍。人身本有九窍,每开一窍便大有神通之处,江统也只学得七窍之功,脐下两窍却未明玄妙。殊不知此两窍才是真正高深之地,三十余年后方被江统悟出。
且不说二人如何教导江统习文修武的过程,只说江统四岁和七岁时发生的两件大事。
对于江统来说,他四岁时最深刻的记忆,便是大伯江恕有一次独自去百木乱林中哭了三天三夜,直哭得昏天黑地、肝肠寸断。当时他从义父木晃的只言片语里得知,是一个女人的死让他伤心成这样的。
八年之后,江统才知悉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女人名叫张惠,多年前与江恕外出游历时相识,原本二人男才女貌,心心相印,情比金坚,已经订下了婚约。谁知突逢战乱,张家惨遭匪兵抢掠焚毁,两人逃命时失散,张惠沦为难民,流落关中之时被后来称帝的黄巢旧部叛将朱温遇见。朱温爱她美貌,惊为天人,遂将其强行纳礼为妻。
江恕寻访三年,终于得知这个消息,几番设法yù见张惠不得,一怒之下,便加入了黄巢的军队,原是想借黄巢之力打败朱温,夺回张惠,可惜时运不济,朱温势大难图,黄巢式微兵败,最后只好不了了之,把这一番爱恨深埋心中。那rì得报张惠去世之信,江恕仍不免悲伤难抑,好一场放声痛哭。
而江统七岁时遇到的这件事,却实实在在差点让他丢掉了xìng命。
这一rì,江统刚在家中吃过午饭,原定后晌要去找木晃练功,可他嘴还没擦干净,便听得村中锣鼓喧天,爆竿轰鸣,紧接着响起一阵乱哄哄的叫嚷声。小孩子爱热闹,江统丢下碗筷便想跑出去瞧发生了什么事,张娥在后面连连叫阻,江统不听。
走出家门一瞧,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队官兵,约有百十来人,正挨家挨户驱赶着乡亲们,去村里的打谷场聚集。一个身着文官官袍的男人正对着众人叫喊:“乡亲们啊,休要惊慌,大伙先集结起来,今rì有大事对诸位宣讲……”他的身后有一队差役正在打谷场里敲锣打鼓,看起来一番喜气洋洋的景象。
江统不自觉地随着大伙来到了打谷场,挤在人堆里踮起脚看那些锣鼓手,因人小个矮看不真切,便跑到最前头去了。荒僻村野原本幽静清寂,江统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种阵仗,好奇也是情理中事。
官兵把村民们从家中赶出,然后在打谷场外站成一圈,把大伙围了起来。江统在人群里见到nǎinǎi、大伯、爹、娘还有弟弟江治都来了,却惟独没有瞧见义父木晃。
那位身着文官官袍之人不知从哪里搬出一张桌子来,爬到了上面,直起身来,两只手朝下压了压,口中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高声喊道:“乡亲们,肃静!肃静!听本官宣讲!”他身后的锣鼓手们立刻停止了吹打。
村里人正在议论纷纷,不知发生了何事,一时静不下来。这时从那文官身后走出一个武将来,身高八尺有余,长得虎背熊腰,虬髯满面,两眼如铜铃般大小,大喊一声:“呔!哪个敢再聒噪,老子送他见阎王!”声若洪钟,气冲斗牛,吓的人群中顿然寂静无声。
江统离他不远,见这般情形,竟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刚想张口说话,身后伸出一只手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回头一看,是大伯江恕。那武将听到了这一声笑,怒目瞪视江统,手中“呛啷啷”一声拔出刀来。江恕忙道:“官爷休怪!小孩子不懂事,莫要和他一般见识……大事要紧,大事要紧!”
那武将冷哼了一声,缓缓还刀入鞘。江恕拉起江统就往后走,江统抬头看他,再次yù开口说话,江恕忙拿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江统便不再言语,随着大伯来到了其余家人所在之处。
那站在桌子上的文官见大伙静了下来,便侃侃而谈:“诸位乡亲,本官姓王,乃此地新任大梁国县令。今rì将大家召来,是有一件天大的喜讯要告知列位。什么喜讯呢?那就是前唐践年二百八十有九,四海穷困,王纲不立,民有八苦,国有九破,今rì……”
王县令说到此处,嗓门突然提高,不料呛了一口风,咳嗽了两声,继续慷慨激昂地说演起来:“今rì,大唐王朝已经运终于世,从此消亡了。正所谓天命不可以辞拒、神器不可以久旷、群臣不可以无主、万机不可以无统……”王县令拱手向天晃了两晃,接着说道:“一个月前,唐主已将这社稷神器授予我大梁国皇帝陛下,天下已经改朝换代了!从今往后,我新朝国号大梁,改元开平,尔等皆是我大梁国的子民了!”
人群中“哄”的一下便炸开了锅,很多人都惊慌不已,吵吵着说道:“大唐亡了?大唐亡了?大唐咋会亡呢?”“这个新皇帝啥样?是个什么人啊?”“这以后的rì子可咋过啊?”……
大家都在议论纷纷,江恕则怔怔地愣在那里,口中喃喃自语:“他到底还是成了事,真就做了皇帝……苍天无眼啊!苍天无眼!”江和在旁边听见了,赶紧拉了他一把:“大哥,别说啦!给那些官兵听见可不得了!”张娥在旁边插了一句:“管他哪个龟孙当皇帝,只要叫俺种田吃饭就行!”江和吓的赶紧去捂她的嘴。
江统眼尖,看见木晃在不远处一棵大槐树的枝叶丛里藏着,那槐树高耸入云,枝叶茂密,外人很难发现。江统便拉了江恕一把,悄悄对大伯说了。江恕小声嘱咐他不要说话,免得引起注意,惹出什么麻烦来。
那武将见人群喧闹不止,又走上前来大吼一声:“都给老子闭嘴!他娘的,嚷嚷个逑……”话没说完,口中突然飞进去一样东西,卡在喉咙里,“呃、呃”半天呕吐不出,惹得大伙哄堂大笑。一伙官兵jǐng惕地到处观瞧,什么也没发现。
王县令站在桌子上又做了两下肃静的手势,高声叫道:“乡亲们,肃静!肃静!本官还有话说。”人群再次安静了下来。
王县令又拱手向天举了举,继续说道:“当今圣上隆恩浩荡,将咱们汴州城定作了国都,升汴州为开封府,从今以后,诸位可都有幸成为天子脚下的人了!不止如此,圣上他老人家还仁德齐天,下诏凡是前唐时的弊政,一律革除!如果村里有人曾当过逃兵,一律赦免!谁家的田耕种的好,就大大奖励!各户缴纳的租赋呢,将大大减轻!额外的差役呢,通通禁止……乡亲们,你们说咱大梁国的皇帝,他老人家好不好?”随着这最后一句的高喊,满脸期待地等着大伙的回应。
下面的村民乱哄哄嚷成一片,有人喊好,也有人沉默,还有人在议论。
江刘氏正哄着三岁的小孙子江治,免得他哭闹,自始自终没顾上掺和一句话。那江治从小就老实、沉默,胆小怕事,乖的让人总是忘记他的存在。
江和轻声言道:“如果说的都是真的,我看这个皇帝还行!”江恕在旁边听见他这样说,一言不发,脸上毫无表情。
张娥砸吧着嘴,说:“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俺也觉着,这个皇帝至少对咱庄稼人还不赖。”江恕看了她一眼,继续面无表情。
江统在旁边说话了,人小鬼大地道:“不管这新皇帝是好是坏,我看这两个当官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恐怕他们真正想要做的,就不是什么好事……”
江恕这才扭过脸来,对着侄子欣慰地笑了下。
果然,王县令接下来的这句话,一下就把江恕吓得七魂丢了六魄。
王县令继续说道:“圣上他老人家待咱们大梁子民如此洪恩,大家说,咱们是不是该给他老人家恭行一番跪拜之礼,遥祝我大梁国皇帝陛下万寿无疆、皇图永固?”
那个虬髯武将忙活了半天,终于呕出了喉咙里的东西,原来是一小截枯枝。迷茫了半天,想来也许是风吹过来,刚巧落在了自己嘴里,只能自认倒霉。此时听到王县令说出这句话,虬髯武将便又拔出腰间佩刀,大手一挥,那百余个官兵呼啦啦手执兵器,对准了在场的村民们。
虬髯武将扯着喉咙喊道:“愿意做大梁国顺民的,就给咱万岁爷跪下磕头。不磕头的,视作反贼,就地格杀!”
打谷场里的乡亲们听他这般说,无不惊惧,呼啦啦跪了一地。江和也赶紧拉着妻子张娥跪了下来。江恕叹了口气,好汉不吃眼前亏,犹豫了片刻,也只得跪了下来。
全场之中,只有七岁的江统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了那里。
那个虬髯武将见此情景,脸上既惊奇、更疑惑,似可笑、又愤怒……表情比看到世上最古怪的怪物时还要丰富复杂。
江统站在那里,瞧他这般奇形怪状,禁不住嘎嘎笑出声来。虬髯武将大喝一声:“呔!小毛孩子,你不怕死吗?”
江统很好奇,问身边的江恕:“大伯,什么是死啊?”江恕猛然惊醒,打江统能记事起,村中还从未有人去世,自己也的确不曾对他讲过这死为何物……
江刘氏在旁边急忙插话:“噫!死就是以后都见不着你爹你娘了!没吃没喝的,只能躺那睡,不能醒过来了!”
江统听nǎinǎi这般说,赶紧向那虬髯武将回话:“我怕死!我怕死!我不要死……”一颗脑袋直摇得拨浪鼓一般。
虬髯武将仰天狂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半天才止住,用手抹了把脸说道:“原来是个憨蛋!怕死你为何不跪啊?”
江统怒道:“我看你才是十足的大蠢货!你不知道我天生命硬,不能给人下跪吗?我连自己的爹娘都不能跪!万一要是把你家皇帝给跪死可怎么办?”江统此前只知道自己不能给任何人下跪,否则便有极可怕的后果,刚听nǎinǎi说过死为何物,便明白这后果应该就是“死”了。
江恕赶紧起身,向那虬髯武将施礼:“官爷休怪!我这侄儿确实行不得跪拜之礼。他过百岁节时家中曾来过一位得道高人,为他卜卦推演命数,说他命格异于常人,若行跪拜之礼,则他和那受拜之人必死其一。如今圣上刚刚登基,万万不可行此不祥之举。何况,他还只是个孩子……”
那王县令听到此处,不禁万分诧异,向在场的乡亲们大声问道:“此人说的可是实情?”
在场很多人当rì都见过那老道青云子,便一窝蜂地回话,纷纷说是确有其事,有的还忆及那青云子如何仙风道骨、丰神迥异。王县令听了一会,见众口一词,便对那虬髯武将说:“牛校尉,依本官之见,此人所言怕是不虚,无论真假,让这孺子下跪确有不祥之虞。你我万不可行对圣上有丝毫不利之事,罢了,罢了吧!还是赶紧说正题的好……”
那牛校尉根本不听,冷笑一声,大喝道:“什么狗屁得道高人!老子偏偏不信这个邪。皇帝万金之躯,你跪不得,那就给老子跪下!哼哼!看看是你死,还是我死!”
张娥原本也不信那青云子真是位高人,可见江和这些年从不让儿子对任何人行跪拜之礼,慢慢也就心里有些犯怵,总归是担心万一应验,可是了不得的祸事。此时便腾地站起身来,冲着那牛校尉喊道:“你这个人咋这么死心眼呢!非跟一个孩子过不去干啥?俺是他娘,俺给你跪下行不行?”
谁料那牛校尉竟断喝一声:“住口!”然后将手一指江统,大喊道:“来人哪,把这小娃儿给老子抓起来!”
呼啦啦走出几个官兵,来拿江统。江刘氏慌得瑟瑟发抖,江治吓的哇哇大哭,江和夫妻也不禁相顾惊惶失sè,刚想阻拦,被江恕暗中制止了。江统原本想跑,可见大伯江恕对着自己连连使眼sè,便不躲不动,任由他们把自己提溜到那牛校尉面前。
——江统很是奇怪,义父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已不在那槐树之上,也不见他出手相救,心中很是疑惑。
江恕此时突然仰天长叹了一声:“唉……可惜啊,可惜!”
牛校尉奇道:“你这村汉,何故叹息?”
江恕凝视着他,嘴里啧啧感慨,缓缓说道:“在下素有相面之能,今rì看将军印堂发黑、双眼浑浊,凶兆已现,必招血光之灾,怕是眼下就要大难临头了……将军若能放过我这侄儿,在下定当设法为将军化解此厄,可好?”
那牛校尉狞笑了一声,对江恕之言满脸不屑:“少拿神鬼之事唬我!当老子是三岁小儿吗?今天非要看看他到底是跪得跪不得……”转过脸对着江统,手中举起刀来,凶神恶煞般吼道:“小子!你到底是跪,还是不跪?”
江统对他怒目而视,也学他口吻执拗喊道:“老子就是不跪!不跪、不跪、还是不跪!”
那牛校尉见江统眼眸中神光熠熠闪耀,心里不由激灵了一下,却又立刻恼怒起来,将手中钢刀紧了紧,怒道:“当真不跪?”
江统一脸坚毅,厉声答道:“当真不跪。”
牛校尉狞笑一声,口中言道:“那就怪不得老子了!若你果真是个妖孽,等你死后再来索老子的命吧!”手中钢刀忽地挥下,朝着江统脖颈处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