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伟:网络文学是目前中国文学的热点问题之一。对网络文学的生产机制、网络文学的经典化、网络文学的研究方法、网络与文学的关系等话题,还请各位评论家畅所yù言,各抒己见。
周立民:说实话,如果以文本为中心的话,我对于这种生产机制的创新之处和弊端何在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因为它们掌控在网络文学后台cāo控的公司手中,商业利益会促使他们比我们更有动力去研究创新和弥补不足。我想问的倒是另两个常识xìng问题:一是创作者由什么人构成,他们为什么在网上写作?二是网络文学的阅读者又是谁,他们与传统文学读者之间是什么关系?
前一个问题,大家首先是想到“网络写手”,据说注册的网络文学网站有5000家左右,仅盛大旗下网站就有160万名写手,rì更新数字量达6000万字。估计全世界的传统写作者加起来都没有这个多吧?他们为什么到网络上来写作?可以理解成情动于衷而形于言吗?有的人是求交流,有的是自我展示。而且,我一再强调网络文字并不都是小说,如诗歌以及私人博客。从最初动机到后来的变化,比如现在能叫出名头的网络写手,他的写作显然已告别了自娱自乐模式,而成为网络平台cāo控下的写作者。很难统计,他们其中有多少以此生存,但据说有的人rì均须码字两万,才能适应角sè,这种写作方式与文本之间的潜在关系很值得研究。我认定这些所谓网络文学作品属于消费文学,是在商业模式控制下的写作,且它们不是传统意义的创作,它们早已被纳入商业模式。这之后的网上传播、推广,乃至向纸面过渡,影视剧改编等,都是在一套成熟商业模式下运作出来的。在这个链条中,写作者的地位相比于传统的作者和文本为中心的地位是大大被削弱、被降低,这也就谈到了所谓“大神手册”之类的创作模式化等问题。未来的网络文学是怎么样,我说不清楚,但在商业浪cháo的主导下,这样的写作不排除有泛滥之可能,它们的泛滥会大大降低整体的文学阅读水准。可能有一天,传统文学像甲骨文一样被对待,甚至觉得难读也说不定。你可以说,我这是用jīng英文学的观点来看网络文学,似乎标准不对,但我想不论什么样的标准,之所以称为“文学”,它就应当有它的核心价值、标准、品位,无论怎么新的样式纳入进来,这个价值、标准和品位没有理由降低。
我必须指出另一种情况,那就是由于传统文学资源有限,加上处于霸权地位的主流标准和严格的准入机制,使得一大批作品无法进入。而网络破除了所有的这些门槛,使得他们此路不通另有大路,使他们在网上大显身手。说实话,我看好这一部分创作,尽管我也觉得他们可能也不能称作网络文学,但称什么不要紧,反正它们存在着,特别是那些由于与当下的主流文学趣味有差异的、有个xìng、有探索xìng的文字,我觉得它们会打破现有文学格局的局限,为当下文学带来活力和生机。我不举小说,小说因为有充分的条件被商业化,这个时代的文学中最不纯粹的创作就是小说,说白了它有可能最滥。但诗歌呢?由于原有的诗歌刊物的陈腐,没有探索xìng,网络的出现曾被有人视为诗歌的chūn天。我还想说文学评论,这本来也是由jīng英和商业控制的小圈子,jīng英们活动在所谓的那些核心期刊中,翻开刊物看看,多少年来都是那些熟悉的面孔,不是说没有好文章,也不是说这些人写不好文章,但想一想这么有限的资源永远这样被小群体把持着,它极其容易造成固定的文学趣味,这必然会限制文学多元发展。尤其是微乎其微的新元素、新人的进入,使得本来可能非常高雅的文学趣味变成凝固和僵死的。而商业以新书发布、作品研讨会、媒介的书评等方式已经无孔不入,收买、拉拢、利用所谓的jīng英群体,制造出表面强大的一种文学声音,在媒体上四处流传,实际上不过为出版社打榜、卖书做帮手而已。这种情况下,像“豆瓣小组”这样的群体,反倒开辟了另一条生路(当然,出版社知道它的影响力,已渗透进来了)。大家自发的、没什么学术等级和规范,靠自己的阅读感受来评判作品。文字直接、感xìng、没有顾忌,这未尝不是一种新式评论,而对于纠正目下文学评论的这种“腐朽”或许能够起到一定作用。而且,它拆掉了吓人的学院高墙,与大众建立了充分的交流和沟通,至少普通人要想看看对一本书的评价,不会去找《当代作家评论》,而完全可能首选去豆瓣查查。另外一种情况可能比较麻烦,它们实际上是很纯粹的创作,也有很高的水平,但传统文学刊物不接受它们,在网络上它也不曾形成公共交流的平台,淹没在网络的汪洋大海中没有人关注,它们是被各方排斥在外的孤魂野鬼吗?我不知道它们如何能进入研究者的视野中。
第二个问题是网络文学的阅读者是谁,他们与传统文学读者之间是什么关系?我觉得首先要说“点击量”这个词,点击量能代表多少有效阅读量,就像一本书的印数。人们也在流传这样的说法:网上只有“浏览”没有“阅读”。这是造成当今网络文学奇长无比,文字繁复拖沓的原因吗?它会最终瓦解jīng英文学吗?因为没有反复的阅读就不能有高品质的文学?文字必须是在反复的咀嚼中产生它的味道和意义的?这些都是值得关注的问题。目下的问题是网络文学会诞生它的忠实读者吗?还是大家完全都是为了消遣才去阅读的?如果是这样的话,读完一部就会丢掉它,再去寻找新的,那么,所谓网络文学作品的经典化实际就不存在了。因为反复阅读,被不同时代读者的阅读,是一部文学作品经典化的重要前提。还有一个重要问题,一天就更新6000万字,一个人一天读10万字,也够两年读的,试想连粗略的阅读都不可能,又如何实现经典化?而如今那些排行靠前的作品,真的不是网络平台在背后cāo控,而仅是网友自然选择的结果吗?**上可以出现那么多僵尸粉,也让我对点击量和排行榜产生了怀疑。那么本来企图可以对抗传统文学霸权的网络世界,又有了新的话语霸权,同样将文学绑架到不zì yóu的境地中了——看到这样的图景,我不免又有新的担忧。
梁鸿:相对于立民,我的态度可能更温和一些。情况可能没有那么悲观。毫无疑问,网络文学的市场机遇要比传统的、jīng英的文学要好的多。网络文学的灵活xìng、大众xìng、消费xìng和可盈利xìng都使得一些机构愿意去cāo作,并且,给其提供更大的平台。资本的介入使得网络文学迅速膨胀,并且会滋生一些非正常的现象。它会导致网络文学品格低下、粗制滥造、迎合大众口味等现象。它会扩大网络文学的影响力,但同时也会使其更快消失。在这种情况下,网络文学就失去了其jīng神核心:草根xìng。网络文学的发表平台低,阅读群大,它可以从海量的书写中自然筛选出好的作品和能够吸引人的作品,以最终保持其自然的选择xìng。但是,资本的集中cāo作会淹没、遮蔽很多草根作家。它也会慢慢导致分化,并损伤这一草根xìng。在这种情况下,它可能会更加类型化和模式化。但是,也必然看到,并非cāo作就都是不好的,在信息越来越庞杂、越来越瞬间xìng的时代,如“云中书城”这样的机构还是给文学带来更多的机会;并且,会通过电视、电影等大众传媒扩大其影响力。
张莉:我是与网络一起成长的。最初上网时还是在清华读硕士,常去上“水木”。那个时候没有博客、没有**,BBS正红火。当时有很多文学青年是先把他们的作品贴在网上,然后获得大量读者。在我常去的“泡网”论坛里,我第一次看到冯唐的《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还看到盛可以的小说。在清韵或者另外别的地方,我也看到过任晓雯、曹寇等人的小说。今天,他们都是当代文学的中坚力量,他们也完全不被视为网络作家,也不能被当作网络文学作家,因为他们的作品委实与网络文学的气质、表达、追求完全不同。
同样发表在网上,但为什么一些文字是网络文学,一些不是?为什么一些作家被视为网络作家,另一些则不是呢?这说明,介质是判定一部作品是不是网络文学的标准,但绝不是唯一的。网络文学在逐渐形成它自己的特点,或者说,只有具备某些特点,才会被视为真正的网络文学。当然,首先它是发表在网络上的,现在有盛大模式和云平台,当年记得每一个网站都有文学论坛,天涯有“舞文弄墨”,当时还有榕树下,那都是出产网络文学作品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网络文学有属于它的文学特sè。比如随写随贴,看读者的反映决定自己小说的发展方向,与读者的互动xìng极强。我看六六在访谈里谈到《双面胶》时提到:“有读者说你怎么不写写这个事情呢,现实生活中这种事情很多。”那么,下一章,她就加了上去。冯唐等人,与六六等人的创作方式肯定是不同的,他们当年恐怕都是写好了、斟酌好了再贴上去,他们有他们的语言追求,他们的创作目的和表达也不会随着读者的好恶发生改变。我认为,网络文学的重要特点在于作家和读者之间的互动更为频繁和密切,读者是文学写作重要的构成部分,这是直接面对读者的写作。
《失恋33天》的走红更将网络文学那种“即兴式”、“互动式”的写作特点进行了强化。在豆瓣网的某个小组,一个姑娘失恋了,同时她还是文学青年,她一天天地把失恋后的心情记下来,当时贴子名叫《小说或是指南》,但没有想到发贴之后点击量大增,很多年轻女孩子每天早上起床后都要去看有没有更新。在这些女孩子眼里,它就是爱情指南,她们渴望获得指引。某种程度上,《失恋33天》是个特别有趣的网络写作行为艺术,那些有失恋经验的人希望将自己的故事写进小说,——这小说集诸多失恋者之经验,终于真的变成了“指南”。我有时候在想,现在的年轻人爱读《失恋33天》是不是有点儿像我们当年看琼瑶或者亦舒呢?有点儿像。不过,说实话,这些恋爱小说比当年那些小说更现实、更清新、更有自嘲能力,女孩子更有dú lìxìng。
为准备这个讨论,我把《杜拉拉升职记》系列四本书都拿了出来重翻。这个系列很可能会成为某一个时期的经典之作,每本书定位为“中国白领必读的职场修炼小说”。每一部的腰封介绍都不同:第一部是“她的故事比比尔·盖茨的更值得参考”;第二部是“现实主义的职场小说,超越职场的似水年华”;第三部写的是“超越职场,热爱生活,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杜拉拉”;第四部大结局写的则是“踏实行动,追随智慧,热爱生活,执著理想”、“中国当代现实主义题材小说”。在最后一部中,特意提到了杜拉拉与这个时代的紧密关系:“从青涩白领到zì yóu中产,不论黄金十年或二次探底,她属于这个时代。读‘杜拉拉’系列,与杜拉拉一起成长”。
之所以提到以上这些营销细节,我想强调杜拉拉系列与整个时代之间紧密的互动关系和这部网络小说的即时xìng特sè。这本书的确是现实主义的,她写的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如何挣扎、自保,过上通常意义上的好生活。这本书里有杜拉拉与王伟的爱情,有杜拉拉如何步步高升成为名副其实的中产;也有她如何面对时代的风浪。每一部序言都有现实针对xìng,具有某种指导作用。它与时代互动,也与读者互动,它的目的也很明显,就是如何成功,如何使个人利益最大化。“每个人都是时代的产物,我们身不由己卷入竞争和竞争带来的压力。”杜拉拉系列小说,其实是帮助读者让这条竞争之路走得更有效。它像一面镜子,反shè每个人的生活,延缓我们的焦虑。与其说杜拉拉系列是现实主义的,其实不如说是“实用主义的”。这也是这本书和其它书最不一样的地方,也是网上受追捧的原因。
网络文学还追求好看、轻松、诙谐、调侃、zì yóu和无拘无束。谁都可以写,完全没门槛。最重要的是,我记得立民说过,他说判断是不是网络文学的一个标准是:文字有没有风景描写。网络小说基本没有风景描写,它非常讲究创意,在意故事本身、故事的起伏。它讲究迅速牵动读者的心,几百字之内如果没有吸引读者就会被丢掉。所以,网络文学讲究故事的切入点,讲究好看,而不在意文学xìng的语言。语言表达的美与不美,不是它首先考虑的;故事讲得利索不利索,抓不抓得住人是它的追求。这也就是很多网络文学作品出版后很快能成为畅销书的原因:好看,刺激,节奏快,随心所yù。今天流行的穿越、玄幻,虽然形式不同,但内在都有这样的追求。电视剧和电影改编都喜欢选用网络小说一点儿也不奇怪。它们都立足于大众,渴望票房。这些作品本身有一定读者群,故事的底子好,何乐不为?
房伟:大家对网络文学生产机制的优缺点谈得都很深刻。目前,网络文学的产业化过程,我觉得是超前于网络文学的发展的。网络文学的产业化,使网络文学摆脱纯业余的写作消遣,使各种中国式文学想象,有了宣泄的途径和进一步提升的可能。比如,玄幻、穿越、盗墓等包含独特“中国知识”的文学类型,如果没有网络文学产业化的推波助澜,很难形成现在的规模。可以说,产业化彻底改变了中国网络文学。但产业化的网络文学并不等于中国网络文学本身。而且,产业化过程中,也出现了很多问题,比如说,网络文学致富的神话。这几年成功的网络作家,给人们描述了致富的神话,但残酷现实告诉我们,网络文学的成功也非常偶然,而且,网络文学的产业化是建立在对广大作者残酷的工业化剥削基础上的。千字几分的稿酬,每天1万字左右的更新,时间长了,只会造成粗制滥造,完全谄媚于读者和时尚的作品。而且,这种产业化模式,比之传统的文学出版,剥削程度更深,诱惑xìng也更强,这个诱惑,就是来自极少数“大神”的经济成功。盛大文学宣称今年才开始真正盈利,但这样的模式是否能够持久,令人怀疑。据数据统计,网络作家之间的收入差距很大,月收入一两千元的是主体,年入百万的约50人,有约2000万人从事网络写作,注册网络写手200万人,通过网络写作(在线收费、下线出版和影视、游戏改编等)获得经济收入的人数已达10万人,职业或半职业写作人群超3万人。然而,这种网络文学产业化,制造作家富豪神话的同时,是以海量的普通作者体力和智力的过分透支为代价的。如《华西都市报》曾报道年轻网络女作家青鋆劳累致死的情况。青鋆原名包青chūn,是浙江的一位80后女孩。在作为写手的3年内,她发表了几百万字,《新娘十八岁》、《时尚俏妈咪》等都很受网络热捧,而短短的3年,也让一个年轻女孩耗尽心血,并因肺癌晚期而离世。为了阅读网站,很多网络写手牺牲了健康。但写手一般只能从网站获得根据点击率计算出来的稿酬,网站不负责为写手缴纳社保。这也意味着一旦身体出现状况,所有医药费全部由写手承担。大部分写手和网站签约,其实都是兼职xìng质,写手不属于网站正式职工。这种文学产业化对网络作家的剥夺,在我看来,并不具备某些批评家所描绘的技术进步的辉煌景观,而是对中国文学写作潜力和文学想象的疯狂透支。
同时,就文学本身而言,产业化一方面推动网络文学的发展,但这种过分商业化带来的弊端也十分明显:它在整合各种资源,为作者提供机会的同时,也导致新的等级制度。更明显的则是工业化标准对文学xìng本身的伤害,对文学潜在读者审美口味和阅读心态的扭曲。例如,收入与阅读量完全挂钩的做法,就是取消文学创作dú lìxìng的做法。这种做法非常不尊重文学创作本身的jīng神dú lìxìng。同时,那些所谓点击率和收藏数,是否真来自读者,还十分可疑。又例如,现在流传“创作大神手册”,对小说的人物设置,功能设置,故事的讲述方式,都进行规定,进而形成模式化。这种方式也会扭曲年轻人的文学教育观和文学接受观。弊端十分深远。因此,这种完全产业化的工业化生产模式,其实是用网络的表面模式实行传统工业化,甚至原始积累的残酷方式。这种模式造就了网络文学表面的繁荣,但很难产生真正大师。而且,这种模式化和标准化的生产方式,还有“消除异端”的维模功能。原本网络是非常zì yóu的地方,但这种利用经济引诱,进行大规模工业化生产的方式,会扼杀真正有现实xìng、批判xìng和创造xìng的作品。可以说,这也是一种非常“中国化”的做法。在新的写作媒介资源占有中,传统论坛作者,或有个xìng的作者,很难获得资源,更难浮出水面,获得更广泛的关注。例如,很多读者都有这样的质疑:为什么某些网站,占据排行榜的总是那些文笔特别差的小白文?这些小白文,都具平面化、模式化、低幼化倾向。这对没有阅读经验,特别是没有文字审美阅读经验的读者,有很强引诱xìng,犹如鸦片,非常厉害。而那些有个xìng,甚至能引发广大读者共鸣的作品,却很难获得更高层次关注。例如,某些优秀网络作家,如骑桶人、树下野狐、纳蓝天青、黑天魔神等,就很难被真正关注。由此,这些所谓的“大神式”写作,就有可能变成另一种“写作班子式”的写作。不过,与特殊时期时期的写作组不同,这些写作产业化模式,更类似资本家的生产模式,而“大神”就是大工头和项目经理,网络公司就是背后的董事长。同时,相比较传统文学创作,网络文学因其创作环境宽松、监管不严、新人走红快等特点,代写问题更加严重,已成为公认的“潜规则”。但受困于取证难、法规缺失等问题,这一潜规则开始成为一条“隐形产业链”,蚕食着行业的健康发展。可以说,产业化推动了网络文学,但过分的产业化却取消了网络的zì yóu,将zì yóu的写作变成了经济效益和点击率的奴隶。
张莉:大家都说得挺好,对当代中国网络文学的研究方法,大家有何高见?
霍俊明:如果从文学史的角度而言,值得注意和思考的是,网络文学和1990年代中国社会转型之后的“理想年代”的结束有关系吗?如果有关系的话,又是怎样一种关系?1990年代之后,中国的理想主义的空间出现了空白期。而这个空白期内物质yù望的大面积涌现使得曾经的理想主义的空间被空前挤压,而随着后来网络新媒体的兴起,相应的严肃文学之外的话语方式迎合了这一时期人们的审美趣味和文化心理。那么再加之文化产业和文化商品市场的大力发展,网络文学进而带有了明显的消费化的趋向。那么当我们注意到网络文学作为一种文化转型和媒体转向的产物时,我们再从什么“启蒙”、“思想xìng”、“严肃”、“jīng英文化”和“知识分子”的角度来衡量和评判网络文学就成了南辕北辙的事情了。有一位西方大师不是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吗:“什么是畅销文学?畅销文学就是让读者丧失思考”。而网络文学作为畅销文学最为重要的生产场域,显然,其海量的作品也往往是拒绝让读者思考的。应该说,读者一思考,网络文学就发笑!网络文学显然更为适合年轻一代人的思维习惯和电子化的生活方式。而网络文学这个无比庞大的虚拟空间显然更能填充这个白rì梦。
梁鸿:问题似乎没有这么简单。首先需要确定网络文学的概念、特xìng及其消费形式。“网络”二字不只是一个物质的载体,而应该是一种独特的写作方式。它带来独特的文本形式、文学观念和审美特质。在此意义上,再去审视它所具有的继承、颠覆和现代xìng问题。jīng英的、传统的文学批评应该首先正视它们存在的历史xìng、时代xìng,它的巨大影响力和它的价值。网络文学有数量过于庞大、创作过于随意、品格过于低俗等问题,但这并不是其全部。
就其读者而言,除了阅读的惯xìng之外,不能否认网络文学所具有的通俗xìng和颠覆xìng。通俗xìng有媚俗的一面,但是,通俗的并不都是媚俗的。在对大众的阅读心理、时代的jīng神状况和对现实的揭露方面,网络文学的写作者往往比纯文学作家有更大胆和更深入的理解。如《看守所》、《在东莞》、《四面墙》等作品,它们所产生的影响可能远远大于纯文学。网络文学的影响力越大,越需要文学批评的介入。它需要被梳理、被定位;同时,也需要被指出所存在的问题并建立某些规范。在此,文学批评既肩负着厘清网络文学的历史位置的任务;同时,也需要建构一些美学标准和文学观念,以从整体上使网络文学更健康。所以,对于批评家而言,面对网络文学,首先需要做的是放下自己的成见,放下jīng英的标准和既有的传统批评规则。进入这一世界,在阅读和理解的基础上做出判断,而不是首先有判断,然后再阅读。
同时,我并不觉得一定要放弃原有的文学观念。文学是相通的。从抽象而言,文学一定有自己的标准,传统批评依然有效。但是,在面对新的课题时,我们需要摆脱自己的偏见和固有的文学趣味、文学概念等等,以学习的态度去理解时代新的文学样态。否则,我们的文学批评会真的失效。
房伟:梁鸿所说的保持原有文学观念,是很目前网络文学研究很重要的问题。进入新世纪以来,对网络文学的研究不断深入,从早期主题学研究、人物中心论、技术决定论,渐渐地向更深领域拓展。这里有三个问题:一是传统中国文学研究问题是否继续有效?比如现代xìng问题。我认为,这些传统问题依然有效。网络文学并不是“天外飞仙”,虽然它借助网络新媒体形式,在表现内容上,也有些新鲜内容。但它依然是中国特殊文化语境的产物。比如,通俗文学作为现代xìng发育的重要表征,既是市场化的文化经济的产物,也蕴含普通民众对民族国家和自身的文明想象。而作为通俗文学,网络文学的民族国家叙事,其实是不容忽略的研究思路。哈佛大学研究民初科幻小说的安德鲁·琼斯教授,曾有一篇论文:《鲁迅及其晚清进化论模式的历险小说》,就是从大众文化和消费文化的视角,谈民初通俗化小说的现代民族国家叙事。在网络文学中,穿越文学作为一种文学样态,其实最能反映中国国民在新世纪文化语境下,对新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无论《篡清》、《新宋》这类结构恢弘的铁血穿越历史小说,还是《平凡的清穿rì子》这类温婉的女xìng穿越历史小说,其实都反映了当下中国人希望再造民族现代历史、重现中国文化辉煌的渴望。同时,这些小说,也蕴含对当下中国现代xìng道路的不满和焦虑。除此之外,有关后现代的问题、现实主义问题、非虚构问题、后殖mín zhǔ义、文化研究的思路等先前在中国文学中有效的话题,其实在中国网络文学研究中依然有效。可怕的并不是网络文学,而是当下的文学批评者和研究者,并不具备能穿透表象,发现网络文学和中国文化语境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的能力,而仅凭网络文学泥沙俱下的现象,就断定网络文学全是垃圾,或哀叹传统研究文学方法的死亡。比如,就后现代问题而言,在黑天魔神的“末rì猎杀者”系列小说和烟雨江南的《猎魔手记》等小说中,末rì类“废土小说”已发展到了相当规模。这些作家对世界未来的描绘,既有外国科幻小说和电影的影响,也有非常独特的中国化语境特sè,如中国现实两极分化、jīng神极度虚无等情况,使其具有现代转型中国的独特jīng神印记。这些新的后现代中国景观,无疑也值得研究,并能从传统的文学研究方法中找到新的活力。
二是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特殊xìng。有的研究者,在研究过程中,过分夸大网络文学的技术xìng成分,试图将网络文学描绘成中国文学的第三次复兴,是一次新文学革命。近些年来,对网络文学的研究,有“一窝蜂”的趋势,很多学者不是从长期积淀出发,而是从“跑马圈地”的立场出发,对网络文学进行粗糙而草率的研究。其中,技术论腔调,在学院派网络文学研究中有很大市场。我觉得,这种技术决定论倾向,一方面,是传统的进步论思维的产物;另一方面,也有遮蔽网络文学的现实状况,以学院派的术语化,将之重新规训的意识形态的企图。在把网络文学研究技术化的背后,则是对网络文学所包含的反抗xìng的、思想xìng的因素的有意掩盖和忽视。可以说,中国的网络文学问题,并不简单是技术问题。就网络技术发展而言,美国远超中国。但是,为什么在美国没有像中国这样的大规模的网络文学呢?因此,我更倾向于认为,目前中国的网络文学的兴起,还是通俗文学的一部分,更是中国现代xìng发育特殊xìng的展现。它有技术的影响,更是一种“合力”。它其实也有严肃的建构和内在表现规律,而非简单的解构狂欢和市场批量生产。三是网络文学的文本细读问题。虽然网络传媒为文学提供了新的样态和方法,但是,传统的文本细读法,依然是需要依靠的基本方法。只有大量的、认真的对文本的解读,我们才能对网络文学的发展有更清醒的认识。
张莉:目前网络文学研究蛮有成绩。很多学校都有网络文学研究中心。房伟的和邵燕君的这两篇都是最近非常有水准的论文。我发现,研究网络文学,学者们几乎都喜欢从群体角度讨论,喜欢综述,喜欢讨论综合现象,或者发展趋势,或者讨论它的社会影响等。这其实都是从外围,从文化研究角度去分析的,我很少看到对某部网络文学作品进行文本细读的论文,似乎研究者们从未想过对某部作品进行文本细读。寻找作品内部的写作逻辑,讨论一位作家的语言表达特点等,在这方面似乎是空白。原因是什么呢?我倾向认为这不是研究者们没有想过,而是很多作品用这种传统分析方法分析起来有难度;或者说,是不能分析的。它的即时xìng和对故事好看的追求影响了它的文学品质本身。这使我想到,我们传统的文学批评方法在网络文学面前的无能为力;或者,网络文学没有真正地进入文本批评领域。原因在于它的创作特点与传统的文学审美方面交叉点不够。
那么,这种情况需要批评家或者网络作家进行调整吗?我认为没必要。在网络文学不断发展壮大中,它将产生一套属于它自身的评价体系,它的评价话语系统会慢慢形成,就像网络文学在慢慢形成自己的创作模式一样。从这个意义上讲,那种批评网络作家不受主流文学批评家重视或者批评家面对网络文本失语的说法都站不住脚。这本就是两个话语体系和话语方式,两者完全不需要互相迁就和讨好。退一步讲,即使没有多少批评家关注网络文学作品,也不影响网络文学的影响力和市场占有率。就像是《岳飞传》、《隋唐英雄传》等评书几乎很少有批评家做文本细读,但也从未影响过它的声誉。网络文学和当年的评书、通俗小说一样,是属于草根的民间的艺术,它们具有和“主流”、“纯文学”抗衡的力量,但也没有真的谁战胜过谁,两个评价体系怎么比?
周立民:与之密切相关的问题是网络文学研究如何成为可能。现在双方似乎都在抱怨,从传统文学的观点出发,认为这是一堆文字垃圾,因为研究者大多没有认真读过什么网络文学作品,只能凭想象来谈印象;从网络写作群体角度而言,又认为传统的文学标准难以估衡新的网络创作。这都是事实,某种程度上这种隔膜所造成的尴尬不可能短时间内得到解决,但是所有的研究标准不是凭空产生的,如果没有代表xìng作品,如果作品难以经典化,能够凭空地抽象出什么标准吗?显然也是不可能,于是这就成了一个循环的问题。我觉得必须摆脱出这样的困境,才有可能推动网络文学的研究和创作。以五四新文学为例,当胡适之提出“国语的文学”和“文学的国语”时;当陈独秀提出“八不主义”时,至少已经有了几百年的宋元戏曲、明清小说的白话文传统作比照。而且五四新文学的成功,或者区别于“旧文学”,关键是它不是理论的预设,而是有鲁迅、郁达夫、叶圣陶、冰心的小说,有周氏兄弟的散文,有胡适、郭沫若等人的新诗,这实实在在的创作,告诉人们什么是“新文学”。我想网络文学如果真的存在,也要拿出作品来,真正属于网络文学的作品来,告诉我们它就是网络文学,而不是以前文学样式的借尸还魂,甚至写得比以前的还差。如果只是那些充当一次xìng消费品的东西,无论制造出什么新奇的观念来支撑它,终将是泡沫和过眼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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