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流光容易把一个人狠狠地抛弃到某处角落搁浅,然后自生自灭。
王全荣此时正怅然地坐在自家的院子里,看着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天空发呆,天空青灰色的云大片地从东方涌去,一场大雨又要在这个城市横行。
晚风习习,院子里的柿子树随风摇曳,像是在和生活里的周折作着顽固的抵抗。
王全荣感觉自己还不如那棵在风里扭动的柿子树,他已经完全地与世无争了,他需要去斗争的只有他自己,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几近崩溃,随时会像妻子一样的疯掉。杀猪卖的人比买肉的人还多,生意并不像前几年那么好做,一天下来,剩下的肉总是赔本处理掉,他感觉到了生活岌岌可危。
家里两张嘴闲着吃饭,自己整天疯疯颠颠到处乱打人的妻子,还有年龄还小的儿子,都不能为他分担一点生活的重任,反倒是重任中的一个沉重的包袱。只有他,从早上五点就要到臭气熏天的屠宰场排队等待杀猪,然后推着猪肉到车水马龙的农贸市场去等着来买肉的顾客,卖完肉,他要去买菜,买米,买卫生纸,买和生活紧密相关的一切东西。
这种忙碌的生活他并不觉得有多累,累的是自从妻子疯了后,流言蜚语就一直围绕在他的身边,感觉那些飘荡在空气中的吐沫就要把他淹没。
他就是那个疯女人的丈夫。
真是遭抱怨,生前对自己的妈妈都不好,虐待老人是会有抱怨的。
可不是,自己母亲的肉也敢剐,那是人肉啊,不是猪肉,连操手术刀的人也会手软,况且是自己的母亲。
王全荣感觉要疯了,他一开始也是向着几个熟人解释的,但后来,他感觉越解释人们传出的谣言越离谱,他干脆就不解释了,说吧,舌头长在你们的身上,爱怎么嚼怎么嚼,嚼到你舌头烂掉,变成了哑巴,你自然会息掉的。
王全荣母亲生前手抖是事实,他的妻子蒋仙凤偶尔对婆婆发脾气也是事实。的确,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牙齿和舌头再好,也会有磕磕碰碰的时候啊,再说,许多时候,自己的母亲的确也不太会做一个老人,身体好的时候,明明是和他们在一起生活的,可她胳膊老往外拐,手里的玉镯头金戒指全给了远嫁外地的大女儿不说,自打蒋仙凤生下的第一胎是个女孩儿后,她老对蒋仙凤有意见,什么看着屁股大却不中用啦,生女儿还有脸皮那么娇气嚷着要吃鸡汤啦,这些声音蒋仙凤不是聋子,自然都记在了心上。到后来,蒋仙凤争气地生了个儿子,许多话趁着老人生病的时候就一并还回去了。
老人家受不了蒋仙凤的冷言冷语,一受委屈就告诉自己的大女儿或左邻右舍,大女儿在外地又不明白个就里,只知道自己的母亲受到了兄弟媳妇的虐待,邻居也人言也言,一传十、十传百,妻子便落得了过虐待老人的糟糕的名声。
至于后来老人死去,把她埋葬在水里,也不是他们的本意,在老人还在世的时候,他们就请人看过那块地,据说还是块风水宝地的,两边靠山,后面也靠山,前面远对着的也是特别俊秀的山峰,看地的人说把人埋葬在那里,后代必定会出秀才以上的文人,刚埋葬老人的时候地面只是稍微有些潮湿,谁知道老人埋下去不过多久,那地里却平白地冒出了水。
之后,他们家的房子被水淹,然后夫妇俩骑车去买猪翻进河沟里,自己的女儿王笑平白无故地在游泳池里游泳被水淹死,他才决定请人来看坟地的。
为了迁坟,王全荣也没少求过邻居帮忙,但他平时只忙于生计,很少和人打交道,再加上这种事,谁都不愿意去帮忙,怕沾了邪气。王全荣一气之下,在黑夜独自去掏开了母亲的坟,棺材里的肉已经开始腐烂,一动就大块大块往身上掉,臭味让王全荣在坟地现场不知吐了多少回,但他硬是憋着一口气把那些腐肉抖落下来,把尸骨装进袋子运到了重新看好的坟地。
但从坟地路过的人看见那些腐肉,都说是他用刀子把自己母亲的肉残忍地剐下来的,王全荣感到冤枉极了。这种说法都被周围的人深信不疑,王全荣已经无力解释。
他们家的确也闹过鬼,但未必是王泽新的奶奶回来闹的,当蒋仙凤把家里有鬼的事告诉邻居的时候,别人也就认为是他们夫妇俩的行为遭到了抱怨。事情也是很蹊跷,再后来蒋凤仙凤又莫名其妙地疯了,他们家更是活在了如漫天乌云的流言蜚语之中。
让王全荣更为懊恼的是,记得儿子王泽新长大些的时候,不知道往哪里听来的那些冤枉他们的话。
“爸,你们在奶奶生前是不是对奶奶不好啊?”
王全荣感到气愤极了,当时狠狠地给了儿子一巴掌,他认为儿子还在小,也没必要向他作解释,等他能够明白是非的时候,再向他把自己家的家世告诉他。
他为了妻子的病跑遍了所有的精神病院,也花了不少的积蓄,但都是无果而终。
在儿子快满七岁的时候,他经常在黑暗中冷不丁地看见一个长有老鼠耳朵的怪人在他的面前出现。“想救你的妻子吗?想让她的疯病痊愈吗?送你的儿子去异界吧,否则,你们家的后果不堪设想!”
百般无奈下,王全荣才冒着极大的风险把自己最爱的儿子送到了异界去。
现在,妻子的疯病越来越严重,精神越来越恍惚,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累。
王全荣感觉自己是在一片黑暗无边的夜里蜿蜒前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撑多久,他倒不怕那些飘在空气中的流言蜚语,他感觉,这和自己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所谓身正还怕影子歪吗?
但必定他还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将他和这个世界连接在了一起,但那也是强扯着的,硬拽着的。如果当时没生下儿子,他只会像流水上的一片树叶、一瓣花瓣,轻轻浅浅地,随波逐流。
王泽新推开了自家的院门,他一眼就看见了呆坐在冷风里的父亲,他正托着腮帮,眼神遥远而悠长。
逐渐长大,王泽新看着总是沉默寡言的父亲,他开始能够理解压在爸爸身上的压力,看着他孤独凄清地一个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整个家奔忙得愁眉不展,他也很想为家里做些事,但爸爸看到他做家务的时候,总是阻止着他。
“你的主要任务是读好书,读好书就是对家里做出的最大的贡献。”爸爸总是这样说。
为此,王泽新在学校里也是极其努力的,虽然他的成绩并没有杨术的好,但在班上他一直保持着前五名的成绩。每当从学校里捧回奖状来,他都要双手递到爸爸的身边,看见爸爸欣慰的笑容,那也是他在家里感觉到的最幸福的时刻。
“怎么这时候才回家?”王全荣见到儿子进来,带着责备却温情的口气问道。
“去办重要的事去了。”王泽新答道。
“学生除了学习,还会有什么重要的事呢?”王全荣不理解儿子那种一副郑重的样子
“和妈妈的病有关的重要的事。”王泽新说。
“一个屁孩儿,你吓操什么心,你能做什么呢?”王全荣开始有些生气。
王泽新见到爸爸生气了,也就不做声了,他想独自完成这件事,待验证了再告诉爸爸也不迟,说不定现在告诉他了,还会受到他的阻扰。
“我妈呢?”没见到在院子里跳来跳去的母亲,王泽新觉得有些奇怪。
“刚才疯够了,躺屋里休息去了。”王全荣淡然地回答道。
这可怎么办呢,如果母亲一晚上都呆在房间里,就说明她身上的鬼也和她呆在房间里,她安装的镜子就起不到任何作用。
不行,必须把母亲引出来,他才能验证她的身上是否有鬼。
王泽新故意把客厅里的电视音量调得很高,又大声追赶屋里的猫,可是,今晚的母亲像是知道儿子就要在她身上做点什么事,安静地呆在屋里没有任何响动。
最后,王泽新不得不跑到她的屋里把她摇醒,“妈,出来外面吧,电视可好看啦!”
“你也发什么神经?好不容易落得个清净,你要弄醒她干嘛?”王全荣生气地对儿子说。
“她在床上睡多了,对她的身体不好,再说,现在还那么早,她就睡下,等会我们睡了,她又起来吵闹,所以,先别让她睡。”王泽新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爸爸似乎也相信他所说的了,也就没在说什么。
蒋仙凤总算被儿子吵了起来了。
“哇,好看,电视好看。”她像孩子似的盯着电视上的播音员叫着,“我婆婆也会播音。”她说。
王泽新趁母亲只顾一个劲地在那儿讲话,爸爸出去的那会,悄悄在母亲的房门上方用两颗铁钉固定住了那面小小的镜子,做完这事后,他就忐忑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等待着母亲进去屋里的那一刻了。
一直到了深夜。母亲也还在客厅和院子里跑来跑去,嘴上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语,王全荣也催促儿子赶快睡了,第二天还得上课,王泽新只好装作是作业很多,一时做不完的样子瞒过了爸爸。
好不容易,他终于看见母亲打了个哈欠,亢奋的精神终于开始萎靡,她揉着眼睛本能地走向了房间。
“啊嗷!”蒋仙凤像是受到一股强烈的电击,一屁股坐在了房间门前的地板上。
王泽新也被吓得一下子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心“砰砰”地跳过不停。
看来,母亲的身上真的有鬼,这让王泽新感到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找到了母亲的病根,她的病就有救了,害怕的是,原来,他们的家里一直居住着一只鬼。想到家里有鬼,王泽新的身上一阵凉飕飕的感觉。
最终,蒋仙凤还是歪歪斜斜地进到了她的房间里,但她的精神似乎异常地差,像随时要摔倒在地上的样子,只见她伸手扶住墙壁,慢慢挪动到了自己的床上,安静地躺了下来。
看到母亲安静地躺下,王泽新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房门,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他即使是开着灯,也总感觉一双诡异的眼睛在盯着自己,让他一点也不敢合上眼睛。
半夜的时候,王泽新被一阵嘤嘤呜呜的哭泣声惊醒,他立即开了房门,哭泣声是从母亲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通过敞开的房门,他看见爸爸已经在房间里了。他立即也走进了母亲的房间。
母亲坐在床上,哭得肩头一抖一抖的,好像浑身的骨头都要被抖碎的样子。
这是王泽新见到母亲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哭泣,她的眼泪从眼睛里不断地涌出,像决了堤的河水。
“我怎么像睡着了一个世纪?我到底遭什么惹什么了?让我受如此大的罪,还不如让我一死了之,这叫我今后在邻居面前如何生活?”
她哭诉着,然后将被子、枕头、衣物一股脑地扔在了地上,然后又抓住了王全荣的衣襟,用手撕扯着,“你说,我干嘛就嫁给了你呢?我有什么错吗?要让我受如此惨重的惩罚,我当初为什么就瞎了眼,嫁给了一个有个凶狠老太太的男人呢?”
蒋仙凤像疯了一样地哭着,比她疯的时候更歇斯底里,王泽新知道,此时的母亲是处于清醒状态的。
王全荣任凭妻子抓挠着自己,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突然醒了过来的妻子,心里像打翻的五味瓶,有疑惑、有惊喜、有辛酸、有想陪着妻子一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的冲动。
“孩子,睡去吧,这儿有我。”王全荣看见儿子呆站在一旁,忙像突然醒起来似的让他快回屋睡觉。
王泽新知道,是鬼暂时离开了母亲的身子,才让她有了暂时的正常人的神智,第二天,母亲走出房间,她又会回到疯了的状态。
他很想现在就去赶走那只造孽可恶的鬼,把她赶得远远的,可他知道现在靠他一个人不行,他没有这个能力,反正也不用操之过急,他相信,找到母亲疯了的原因,再加上一帮朋友的帮助,母亲苦难的日子就要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