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堂侄刘义庆雅好文辞,喜欢和文人往来,刘裕记得他说过本朝文人陶渊明的一句诗: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王镇恶也罢,沈田子也罢,他们的死,无论带来何种后果,凡人们是不会一直放在心上的。他人生死,毕竟还是他人自己承受,就算是父母兄弟,痛苦到极点,其实也是不能替他们分担死亡之痛的。就是这种最亲近的人最深重的痛苦,也是会被时间冲淡。太阳升起又落下,花儿开了又凋落,人事代谢,往来古今,每个人最重要的都是活过今天。
天地无情,人有又能好到哪去呢?
刘裕南下到彭城后,立刻感觉到北伐胜利带给江淮一带的巨大兴奋。
北伐军将士已经成为老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他们的家属走在路上似乎都要比别人高一头。人们利用一切机会,抓住南归官兵,打听自己孩子现在驻扎在哪里,如果听说亲人不惟安好,而且已经在军中有了一官半职,那就更是要摆酒庆贺,期待这个光宗耀祖的孩子有一天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阵亡将士的家眷固然痛苦,但抚恤优厚,地方官上门抚慰嘉奖,乡邻出力帮助稼穑,老幼者安排在忠烈营,也算是哀而不伤。寓居在彭城的北方流民,眼看北府兵一再击败北方强胡,沉寂已久的还乡梦重新激活,成天拥在府门外,要求面见太尉,献上万民书。恳请太尉编练流民,组成新军。打回老家去。这氛围固然热烈欢愉,但也令人不胜其累。最后刘裕一道通告挂出去,感谢父老们忠君爱国光复故土的热情,答应他们开春后组建新军,开赴关中经略秦陇,总算是盖住了这锅开水,可以静下心来处置内外军政要务。
一年前宣布的战备状态,到此解除。借着封赏北伐有功将士的机会,刘裕把自己的儿子和心腹们安插到要害府衙和州郡去。新占领土地要从军政至上转向民政优先,务必选派老成谋国的人去治理。过去这一年在江东有小动作的人。也要借着人事调整筛出来,或发配到荒远地方去做无关紧要的闲差,或直接罢免发放民间,或找个罪名投进监狱,其中一些留着迟早是祸患,就秘密做掉了事。
这一切纷纷扰扰、明明暗暗的事务缠在身上,竟然比在北伐军中还要累,大管家徐羡之虽然也精明强干,但比之前人刘穆之还是慢了半拍。免不了刘裕心急之下亲力亲为。加之从北到南,舟船劳顿,刘裕在彭城染上风寒,躺了好些天。还好他身子骨壮。药石所至,病情退却,精神慢慢充盈起来。就在这当口。长安密使带来的坏消息:
沈田子杀了王镇恶,自己也被处决了!
这个噩耗犹如一根撞钟巨木。一下子把初愈之人打回病榻。
王、沈不和,这个他知道。内心也享受部下之间的这种制衡,但他从没想过二将会闹到同归于尽的地步。把沈田子留在关中,一山放二虎,现在看来本身就是埋下祸根,而自己没有坚决打压沈田子已经露头的怨气,就相当于给这个祸根填了土、施了肥、浇了水。想起离开关中前的部署,窃悔不该给沈田子留给幻想空间。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王镇恶、沈田子这样独当一面的常胜将军更是百年不遇,现在双双毁于一旦,刘裕心痛不可遏抑。
两人都是大将,部曲亲信遍布军中,门生故吏盘根错节,他们死了,两派势力的冤仇过节才刚刚开始。
两人又分别是南人和北人,无论沈田子出于何种动机,杀死关中人爱戴的王镇恶,都会被土著视为这是南人敌意的表现。水之不存,鱼将焉附?北伐军下一步不要说继续开拓,就是保据长安,看来也很难得到百姓的贴心支持了。
王镇恶死了,长安方面任命冠军将军毛修之为安西司马。这个人作战勇敢,但智略不足,驾驭大局绝不能比王镇恶,刘义真身边少了一个可以信赖的能臣。此前王镇恶主武,王修主文,两人配合默契,义真裁决要务,可以保证没有失误。现在毛修之接手,武夫掌权,刚毅有余而揖让不足,未必能和王修合衷共济,义真身边的力量平衡也被打破了,下一步难保不出事。
盘盘想一圈,转到自己身边,头疼如何向朝野官民解释这件事。
这又触动心底另一个痛点。
刘穆之。
若刘穆之还在,哪有令刘裕头疼的事!
现在床塌边往往来来,全是小心伺候、满面堆笑、故作悲戚、不知所措的人,满河滩石头没有一块是可以拿来压菜缸的,不仅长叹一声:奴才千千万万,人才寥若星辰!
正在这时候,丁旿进来说中军咨议张邵求见。
刘裕眼前一亮。
怎么把他给忘了!
晚辈当中,这个人最堪造就。善加历练,假以时日,不失为另一个刘穆之。
张邵禀告完自己刚刚办妥的差事,可以走了,却站着不动。刘裕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张邵稍稍迟疑,说我是有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该不该说。刘裕说不知道就说明你心里没底,没底的话为什么要说它。张邵说有些没底的事情做都可以做,为什么说就不能说呢?
刘裕微笑了一下,挥手把身边人都打发出去,而后看着张邵,那意思是你现在可以放开说了。
张邵长揖到地:
“太尉是不是烦心王、沈二将自相残杀?”
我会为已经发生的事情烦心吗?
我的意思是太尉烦心此事颇难服众。
刘裕示意张邵扶自己坐起来,拉他坐在床榻边上,拍着他的手背:
“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他们两个。都是我的爱将。我离开关中的时候,对他们委以重任。本希望双强辅佐,一内一外。可以保证义真无忧,谁料竟然会内讧到如此惨烈的地步。外间说起此事,要说我刘寄奴用人有失,甚至有意坐山观虎斗了。”
说到此处,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右手摸了摸面颊,好像如此就能掩饰心虚。
其实此前张邵得知关中人事安排,就已经和身边好友议论过,认为关中猛将云集而没有指定专权统帅,轻则指挥不动。重则会有火并;刘义真官位虽重,毕竟黄口孺子,镇不住局面。后来果然一语成谶。
但现在决不能顺着这个思路说下去。必须一竿子插到底,解除刘裕的心病:
“太尉过虑了。倘若真有人说太尉默许关中主将内斗,那也是蠢人愚夫事后自作聪明。关中新降,人心可左可右,真正能镇服华夷的,其实只有太尉一人。太尉离开,留下幼子孤悬长安。给任何人过大的权力,都可能导致其人拥兵自重,不听江东遥制。惟其如此,最佳方略。莫过于众人分权,相互制衡。在下以为王、沈之争,不证明太尉的运筹出了问题。只能证明沈将军人品有缺,王将军马虎大意。应对失误。要不然关中大小将佐数十名,为什么单单是沈田子冒出来呢?”
刘裕其实知道张邵这套说辞似是而非。无法真正清洗刘裕用人失察、安排失措,但他体察张邵的用心,知道他是真心宽慰自己,感激无以言表,只能拍着张邵的后背连连说好。
张邵被刘裕罕见的热络所感染,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刘裕叹了口气,目光重新黯淡下去:
“就算是沈田子人品有缺,可我作为他的上司,一路提拔他上来,又把他留在关中,说起来也是我用人无方啊。他这样的人,用来开拓冲杀是好的,放在别人麾下乖乖听话,也是难为了他。”
张邵摆摆手:
“在下明白太尉伤痛所在。不过话说回来,天下总归是要平定的,不可能永远打打杀杀。沈将军固然是一员猛将,但做大将的,不惟要善进取,也要善守成;既要善于独当一面,也要善于精诚团结。太尉把他留在关中,授予他方面重任,他就应该服从指挥,尊重上官。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迟早有机会他也会统辖诸将,做方面大帅,到那时若部众不服,他又该作何感想?若是人人都以自己能干为由,蔑视上峰,我行我素,那岂不是天下大乱,军不成军,国不像国?太尉本意是要成全他,他却毫不珍惜,辜负太尉,自取灭亡,真正有见地的人,怎么会像匹夫匹妇一样,以小人之心度太尉之腹?”
刘裕忍不住笑出声来:
“张邵啊张邵,我看你不必在军中混了!”
张邵一愣,不知道碰错了刘裕哪根筋。
刘裕拿起被角擦了擦额头的汗:
“你这三寸不烂之舌,竟然强过医生药方,能让我出汗!我看你不如就去建康街头开堂坐诊,不用药,不诊脉,就靠说话给人治病,保管你迅速做个富家翁!”
张邵也忍不住笑了:
“太尉过誉,适足以说明张邵饶舌,张邵自当小心自律。”
刘裕说你的一番苦心我懂得,实话说吧,现在头疼的是我需要给大家一个交代,否则一下子死了两员大将,我这个太尉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物议必然沸腾,更架不住有小人趁机兴风作浪。
张邵一下子明白刘裕真正的苦恼所在,同时觉得自己刚才一番聪明,是在是过于低级浅陋。
刘裕的考量,早就从军中飞升到了朝堂上。
自己人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政敌怎么想。
现在大晋朝朝野上下,没有脚气的人,用左脚都能判断出刘裕下一步要干什么。他人还在北伐途中,就已经派人来暗示朝廷将他的爵位提升为宋公,并毫无歧义地表露对九锡的热切。朝廷真正要给了,他又不要。刚开始司马家族那帮人摸不着头脑,后来明白人指点迷津,说太尉其实是嫌公爵太小。朝廷反正是做人情,何不索性大方一点。直接封他为宋王?皇帝恍然大悟,赶快降旨册封刘裕为宋王。但后者依然是反复拒绝。明眼人已经看出,刘裕就是用这种手段来揉搓皇室,检测自己驾驭朝政的能量。此次北伐归来,大军不到建康,驻在彭城,但刘裕却遥控着朝局。北伐功臣,纷纷占据中枢要职和方面重任,这个大晋朝,除了旗号上的那个晋字。其实已经姓刘了,司马家族反倒像是丫鬟拿钥匙——当家不做主。
可强势只能换来口服,未必能赢得心服。天下熙熙,公道毕竟还在。一个人要君临天下,不是光会打仗就行,还要看德行是否足够重,能不能压得住江山社稷这艘大船。而君主所谓德行,也不是自己无所不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后各知五百年,而是你能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宰相燮理阴阳,太尉总督军务。御史大夫纠察百僚,三军用命,百姓归心。上不出弊政,下不生戾气。举国刚健而宽柔,天下和谐而丰饶。
垂拱而治。是因为看人不走眼,用人尽其材。
可如果一个人连自己小集团的人都用不好,亲力亲为时尚可应付,一转身就同室操戈、腥风血雨,谁还会相信他能调理好更大的家业?
偏偏刘裕此时最需要树立的形象,不是乱世帅才,而是治世能臣,进而太平明君。若不能把关中这场惨剧的肇因放在一头替罪羊身上,就只能任由坊间蔑视他的统御之才。
没有统御之才,如何总而统之,驾驭皇权?
刘裕看张邵发呆,从枕边拿过关中方面送来的信:
“这是王修主笔,义真向我禀告的事情原委,你看看他们这个说法可好?”
张邵本来是一目十行的人,此刻却字斟句酌地连看三遍,几乎能背下来了。这封信,一看就是煞费苦心,不知几易其稿才拿出来的。大意是三大块。第一块大唱王镇恶赞歌,说他如何忠于太尉,勤于军务。第二块声讨沈田子,说他如何违抗军令、目无尊长、谋害主官。第三块是刘义真和王修自我反省,向太尉请罪。
张邵把信小心放到刘裕枕边,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趟,转身向刘裕一躬身:
“太尉继续休养,张邵告辞!”
刘裕一愣:
“我没叫你走啊?”
张邵说我这就去起草一份文稿,稍后来念给太尉听。
刘裕很欣慰地点点头,说那我就睡一觉,等我醒来,估计你也就写好了。
心病去了大半,这一觉就睡得很沉。
恍惚间到了一座城下,城门紧闭,匾额上有长安二字。城楼上插着一面旗,上面写着一个“秦”字。他很纳闷:姚秦不是已经灭了么?谁这么大胆,还敢树他们的旗子。然后就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人,轻裘缓带地走出来,好像知道他的心思,说这个秦不是姚秦那个秦,而是苻秦的秦。刘裕冷笑,说你这是招魂吗?灭了苻秦的人都被我灭了,这世间哪还有苻秦半根汗毛?你别在这装神弄鬼招摇撞骗!那个人说你一个小小晚辈,值得我来骗吗?我不是装神弄鬼,我就是鬼!我是王猛,是大秦宰相,长安是我府邸所在。刘裕仔细端详了一番,觉得他好像有点像王镇恶,说不定真的是王镇恶的爷爷王猛。正在狐疑,这个自称王猛的人招招手,一个小孩子走过来。他牵住王猛的手,说太尉你别怀疑了,这就是我的爷爷。刘裕更加糊涂,看看自己,已经五十多岁,再看王猛,也是五十多岁,王镇恶只有十来岁,显见是处在苻秦时代,却称呼自己为太尉,那么我到底身在何夕?正在困惑,王猛说你这个人啊,看来只有偏安之才,很难一统华夷!刘裕满心厌恶:你凭什么这么说,焉知我不能扫平南北,建起一个超越秦汉、威震万里的大帝国。王猛笑了笑:你充其量也就威震千里,最后政不过江淮。一个人的心胸有多大,他的帝国就有多大,你这点胸襟,连我孙子这样赤心报国的良臣都容不下,怎么可能百川归海,包容华夷万众?刘裕说镇恶在我这里很受重用的。他是我的爱将,击灭姚秦的第一功臣。听到这话。小孩子王镇恶突然变成了壮年王镇恶,他一抬手摘下自己脑袋。扔在刘裕马前。脑袋上的眼睛本来是闭着的,此刻突然睁开,透过满脸血污说你就是这样重用我,这样报答第一功臣的么?刘裕的马猛然受惊,长嘶着扬起前蹄,把他掀翻在地。正在惊恐,有个人拉起他就跑,一直跑到一个看起来密不透风的房子里,房子的屋顶地板和四面墙都是木头做的。仔细一看。救自己的是沈田子。他回过神来,说田子你为什么要加害王镇恶。沈田子很无辜地一摊手:不是你教我杀的吗?刘裕说你胡扯,我何曾叫你杀过他!沈田子诡异地笑了笑,靠着木头墙坐着,岔开两条腿,双手摊在膝盖上:你忘了你自己说的话了么?你说猛虎难敌群狐,不就是担心王镇恶难以控制么?我替你除了心头大患,你怎么还反过来怪我。人家说你要当皇帝,还么当呢我们就伴君如伴虎了。算了。话不投机,你走吧!刘裕气鼓鼓地要走,却发现这个屋子没有门。忍不住嘟哝了一句什么破房子,连门窗都没有!沈田子说这是我的棺材!刘裕吓得一回身。发现沈田子已经躺在地上,脑袋滚在身体一边,全身都开始腐烂了。
他魂飞魄散。大叫一声。
床塌边的人围拢过来,连声说太尉醒醒。太尉醒醒!
好可怕的一场梦魇。
这一惊,满身大汗。用热巾擦了脸,反倒清爽了许多。回头想梦境,意识到自己内心其实是愧对王镇恶,也愧对沈田子的。假如不是他态度,这场惨祸其实可以消灭于未萌。
想起两人青年从军,一直追随自己,战功赫赫,一往无前,如今双双做鬼,音容笑貌只能回想,才华胆识不能再用,不由伤动肝肺,放声痛哭起来。
平静下来以后,叫人代朝廷拟诏,追封王镇恶为左将军、青州刺史。王镇恶祖籍青州,权当做他冥冥中衣锦还乡了吧。
口授一封信给沈林子,告诉他此时绝不株连,叫他继续好好做官,并照顾好沈田子的子嗣,其中有才气者可以推荐来。
喝了药,静坐片刻,派人去请张邵。后者已经写完,正在翻着一本琴谱,听说刘裕醒来,带着文稿过来了。
张邵念完,刘裕回味良久,说你再念一遍。
再念完,刘裕说甚好,就这样发出去,只在江东张贴,不必传到关中。
张邵写了一份功劳簿,分两条线详细再现了王镇恶和沈田子怎样南北呼应,共同击灭姚秦。又怎么按照太尉部署镇守关中。看这部分,任何人都会觉得这俩人从来没有矛盾,也没有什么争功嫉妒之说。之后却笔峰一转,称沈田子连战大捷,斩杀羌人甚多,羌人千方百计巫蛊以害之。自离开长安出镇北方后,斯人性情大变,不亲部众,不问军务,不跨鞍马,不操兵戈,数月自闭于府衙,沉溺于醇酒妇人,乃至心性沉郁,体格憔悴。他一向骁勇善战,多次以少胜多,此次却一反常态,未战先退,怯懦畏敌。太尉闻之震惊,正要派人护送他回江东休养,却不料他忽然狂躁大发,疯癫失控,出人意料地杀害了前来督战的王镇恶将军。义真刺史处置有方,及时捕杀沈田子,关中稳如泰山。
这番说辞,大部分符合实情,尤其是抓住了沈田子性格变化这个脉络,而这恰恰是刘义真那边和刘裕这边都忽略的一点。知情人都知道沈田子绝不是在疯癫状态下杀人,相反他是非常冷静地做了谋划。但谁也不能否认沈田子的确在北伐成功后换了个人。张邵的高明之处,是铺垫足够了心性变化问题,这样在外人看来,一个抑郁加狂躁的人杀死给他施加压力的上司,就不再是一个阴谋,更像是一个突发的不幸,加害者本人也是受心魔折磨的受害者。当然,这也就摘清楚了刘裕的责任,他作为统帅,在关中的部署无懈可击,只不过他走后,他的爱将疯了。这已经不是人事,是天道了。
刘裕反复念叨那句“忽发狂易,奄害忠勋”,暗暗佩服张邵心机过人。这样的人,懂得为上司着想,还能拿出办法,放眼四顾,不多见,不但自己要用,看样子还要留给儿子用。想了想,刚刚外派刘义隆去做都督荆、益、宁、雍、梁、秦六州诸军事、西中郎将、荆州刺史,他手下需要配齐得力人手,这个张邵,就去做他的司马,并领南郡相好了。
这当然不能直接告诉张邵,且等旨意下来,让他惊喜去吧。
送走张邵,披上狐裘,到庭中走了一圈。
南方春早,水已经不寒,水池里有七八只绿头鸭子,它们上身不动,水面下的脚蹼却忙个不停。
刚才陪着自己伤神的幕僚,在隔壁一间屋子里忙碌,有个人说了句啥,一群人哄笑起来。也许是有人看见刘裕在院子里,向同僚告警了,笑声猛地压抑下来。
堂侄刘义庆雅好文辞,喜欢和文人往来,刘裕记得他说过本朝文人陶渊明的一句诗: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王镇恶也罢,沈田子也罢,他们的死,无论带来何种后果,凡人们是不会一直放在心上的。他人生死,毕竟还是他人自己承受,就算是父母兄弟,痛苦到极点,其实也是不能替他们分担死亡之痛的。就是这种最亲近的人最深重的痛苦,也是会被时间冲淡。太阳升起又落下,花儿开了又凋落,人事代谢,往来古今,每个人最重要的都是活过今天。
天地无情,人有又能好到哪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