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
百余骑大同军护着秦仕得归去桑亁关,那位国字脸武将留了下来,和李从璟一起实施将截击契丹军的计划。丘陵前,且战且退的大同军虽然形势危急,出现了一些混乱,但整体阵脚并未崩溃,主力仍在极力绷着战阵。
在主将身手重伤,不得不率先退出战场的情况下,大军犹能不溃败,这样的军队,且不言战力如何,仅是这份进退有据的章法,就已称得上精悍。而这样一支精悍的军队,必定出自主帅严格的训练和无数次沙场杀伐,唯有血火中走出的百战老卒,才能有这样的心力。
李从璟心里明白,大唐并不缺精兵。甚至不缺良将,不缺大谋士。若非如此,大唐也不可能以河东一隅之地,在与梁朝数十年的战斗中,非但没有被消灭,反而愈发壮大,到最后成功灭了梁朝。
大唐的军队,大唐现今的实力,本是有一统天下之希望的。
这些且先不言,眼下,大同军虽然主力阵脚未乱,犹能边站边退,彰显出精锐本色,但精兵也经不起大局失利,在局势不利的情况下,精兵要溃败也不是什么罕见之事。大同军的垂死挣扎,只能维持一时,若是不能尽快相求,全盘溃败仍旧是必然。
留下来的武将是大同军副都指挥使,他叫张大千,此时他焦急的对李从璟道:“李将军,我大军支撑不了多久了,得赶快救援才是,你有何良策,还请快快施为!”
夕阳在地平线上渐渐沉下,暮色开始笼罩大地,李从璟道:“本帅之计,已在进行当中,但能不能成,目前却只有五分把握。在此之前,我有一问想要问将军。”
“李将军已经在施为了?”听了李从璟这话,张大千又惊又喜,同时又疑惑不已,不过转念一想也是理所应当,李从璟堂堂节度使,不可能只身出现在此处。在张大千的认知中,李从璟必是带了军队来的,如此,只要援军不久就到,那么大同军就有生存希望。念及于此,张大千难免庆幸,见李从璟有问题,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将军但问便是。”
李从璟指着眼前战场上的契丹军,“与你等对阵的,可是耶律敌烈本人?”
“这却不是。”与敌鏖战至此,不可能连对方领兵主将是谁都不知道,那也太乌龙了些,张大千道:“对面契丹蛮贼的主将,是耶律敌烈义子耶律雉。据我等所知,耶律敌烈自然好像并未亲自前来。”
李从璟点点头,心中了然。他在山包上站了这么久,早已将战场大势大局和细节看在眼里,通过观察他发现,眼前的契丹军一举一动虽然不失为精良,但距离名将仍旧有差距。大同军情势不利至此,连秦仕得都已经撤出战场,别说耶律敌烈,就是耶律敌刺、耶律德光、耶律倍等人在此,都不可能让大同军抵抗到现在还吃不下。也就是说,大同军至今未败,固然是其精锐之故,但也有对面的契丹主将排兵布阵不够厉害的原因。
“若是如此,我的计策就成了六分了。”李从璟道,不理会张大千眼中的错愕和欣喜,他接着问:“秦将军是如何受伤的?”
提起这茬,张大千就一阵恼火,他愤然道:“起初与契丹蛮贼交战,军帅带领我等突入契丹军阵中,无往不利,杀得契丹蛮贼丢盔弃甲,胆寒不已,眼看大军就要破阵,却凭空突然杀出来几员契丹大将。先到的一员契丹将领,年轻得很,还不到二十岁的模样,不过身手却是异常凶狠,而且心机深沉,他在出手之前,让一大群契丹蛮贼骤然发力,不管不顾向军帅扑过来,他自己也随即出手。虽然军帅成功将其斩杀,但防备不及那群契丹蛮贼,虽然我等奋力相护,军帅仍是受了伤……”
说到这,张大千目光中有火色闪动,“事后在契丹蛮贼的呼喊声中得知,那员契丹大将都是耶律敌烈最小的义子,此人阴险至极,正该万死,军帅一刀将其斩为两半,还是便宜了他!但军帅在受伤之后,紧跟在这个小狼崽身后、之前一直不曾露面、刻意隐藏身形的一员契丹大将,骤然杀出,一刀砍在军帅肩头,让军帅吃了大亏——那是耶律敌烈第五个义子,契丹蛮贼呼其为五王子。”
“但最可恨的还不是在这,那那五狼崽子一击得手之际,我等奋勇冲上,他却也再无机会,但就在这时,趁军帅受伤,我等不备,一只比寻常利箭大了三倍的铁箭,突然从契丹军中射出,将军帅胸膛洞穿,这才方军帅重伤,不得不撤出战斗!”
张大千说完这些经过,免得不既羞愧且愤怒的骂契丹蛮贼几句。
李从璟听到这里,却是眼神又明亮了几分,他缓缓道:“老八年少而轻率,但不失心机深沉,老五隐忍不发,在老八耗敌之后出手,不仅心机深沉,更兼心狠手辣,有用老八吸引敌人火力之意……最后这支铁箭,那才是抢夺军功的幕后大头!”
他深呼吸一口气,道:“如此,我这计策成了八分了。”
“什么?”张大千完全没弄懂李从璟的意思。
李从璟却已不打算再解释。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李从璟望了暗下来的天空一眼,今夜无星辰。
他露出一个笑容,“想不到还有天空作美,如此,我计大成矣!”
张大千摸了摸后脑勺,不明所以。
而就在这时,夜色中有火光亮起,火光逐渐扩大,不时就有了燎原之势。看那样子,竟是草原上起了火,火烧野草,立即向战场卷过去。
张大千大急,“不好,有人放火,大军危急!”
“不危不危。如此,大同军才有可能脱身。”李从璟摇头轻笑道。
……
契丹军中。
老八的身体静静躺在地上,冰冷的尸体已经没有一丝温度,他半身都被劈开,脏腑全都流了出来,整个胸腔如同被一支大手掏空,里面只剩下骨架和血肉,再没了其它器官,看起来如同被去掉内脏的羊。
这具尸体旁,默然静立着六个人,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看到老八死不瞑目,犹自张大铜铃一般大、透露着深深惊恐不甘之色的双眼,众人脚底都有些发寒。
耶律雉一把揪起老五,暴怒斥道:“你说你为老八掠阵的,你说你为保完全,要照应他的,这就是你的万全之策,这就是你为他掠阵、照应他的结果吗?!”
两人的脸都要贴到一起,这让老五的鹰钩鼻看起来分外明显,面对耶律雉的责骂,他神色阴沉而清冷,一把挣开耶律雉的手,拍了拍衣襟,“老八技不如人,照面便被秦仕得一刀斩成两半,那是他的宿命,我再想照应,又如何来得及?”
耶律雉黑着脸盯着老五,咬牙道:“老五,你休得推卸罪责,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你不就是故意让老八先出手,吸引秦仕得的注意,好在他俩交手的时候再出手,好捞取渔翁之利吗!你倒是算得深,想将军功抢在自己手里,但现在如何,老八死了,秦仕得却跑了,我回去如何向父王交代?!”
老五毫无惧色,不仅不畏惧,反而没有丝毫歉疚的意思,他冷冷看着耶律雉,冷笑道:“要说算得深,谁比得上大哥你?最后那支铁箭是谁发的,大家心知肚明!不过可惜,那一箭没有射穿秦仕德咽喉,反倒是让他跑了,这算不算技艺不精,惊跑了猎物?”
“你……”耶律雉。
老五转身离去,淡淡的道:“老八永远一副高高在上,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以为什么都该是他的,以为谁都该让着他,他眼中从来没装下过别人,只有他自己,别说我,大哥你看得顺眼?这样的蠢货,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可惜?”
耶律雉:“老五,你……”
他话没说完,就被惊呼声打断。
有人跑来惶急的对耶律雉道:“大王子,不好了,着火了,到处都是火,已经向我们这边烧过来了!”
“什么?!”耶律雉大愣。
待他走上视野开阔处放眼四望时,四野已渐成一片火海。
不见边际的大火中,浓烟滚滚。
“是谁在放火?”
“不知,这火突然就烧起来了!”
“大哥,火势大,已经向我们这边烧过来了,我们该当如何?”
“大哥,会不会是唐军的援军到了?”
“我们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其他耶律敌烈义子七嘴八舌的叫喊起来,“那大同军不追杀了吗?”
“等击溃大同军,你我都化成了灰烬,便是杀完他们又有何用!”
所有人都看向耶律雉。
耶律雉脸色铁青,恨得咬碎了牙。
……
张大千怔怔看向李从璟,“这火是李将军你派人放的?可是我们的将士还在战场上,大火这样烧过来,他们一面要应对契丹追杀,一面要逃生,岂非更是难如登天?”
李从璟摆摆手,目光无波的看向大火燎原的狂野、战场,“大同军要摆不脱追杀,不是局势太乱,相反,是局势太稳。唯有让战场乱起来,让契丹军自顾不暇,大同军才有可能从逃出生天。这是草原,不是深林,大火远不及敌方大军可怕。”
张大千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愣了好半响,问:“可李将军如何确定,契丹蛮贼不会不顾大火,也要咬住我们大军?”
“大火过处,浓烟滚滚,浓烟之后有什么,有没有对方援军,对方是不是等着大火烧过之后杀出来,谁知道?”李从璟语气平静却笃定的说道,“今我先观契丹军阵,知其主将虽有些才能,但离名将尚远,主将智谋不足,便不能看透变故虚实;后我又知契丹将领各有心机,其彼此之间或有勾心斗角,又争功,如此各为其利之众,在危机面前,只会寻求稳妥自保,必不能牺牲奉献以形成合力,如此如何应对这原野大火?且今日月黑风高,契丹蛮贼视线受限,就更不敢轻举妄动。”
“有以上三者,我料定,契丹军必定只能暂时放弃追杀大同军,而我在防火之际,故意流出东西两面火势稍弱,就是方便两军在火势合围前,各自奔逃,故大同军能安然撤退!”
李从璟说话间,战场上形势大变,大同军固然放弃阵型,开始没命一般的往外跑。而契丹大军,虽有主将约束,却也混乱不堪,勉强不至于大乱而已。对逃跑的大同军,他们除了干瞪眼,便只能转身也往外跑。
张大千呆呆的看着这一幕,心中忘了喜忧,只有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