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中惶急撤离战场的大同军,如同奔跑在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中间或者有人在火海中丧失,然基本都能从火海中逃出来,在各自将校勉力带领下,向桑亁关的方向突围。张大千去接应这些将士,一面为他们指明撤退路线,一面聚集一些军士,为大军指路、稳定军心。李从璟依旧立马在土包上,任由密密麻麻的军士从他身旁穿行而过。
这些军士在经过李从璟身旁时,多半会抬头看他一眼,然而哪怕是有火光,夜色中他们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最多看到他的面部轮廓,那张年轻的脸刚毅冷静,在夜风与火光中既稳如雕像,又静若劲松。
他们尚且不知,这便是今日将他们从阎王殿拉回来的人,因是也无感激言辞。李从璟自然不在意这些细节,因为他们早晚会知晓的。
张大千是一员合格的将领,或许没有太多智谋,但很有担当,也足够勇武。他聚集起来的军士,和他一道,为奔跑的大同军断后。
方才火起时,大同军正与契丹军接战,慌忙之中退却,有些契丹军接受耶律雉调度不及,仍旧咬在大同军身后,也有些契丹军士因惧于火势,慌不择路,被迫和大同军同一方向撤离。这些人,不管他们意欲如何,张大千率部逆流而上,将其尽数截住,好一顿砍杀。
如此过了没半个时辰,大同军已皆尽撤离战场,虽然有许多将士因阵亡、重伤,或者奔跑不及丧失火海,被永远留在了这里,但更多仍是成功逃离的。此地距离桑亁关不到百里,只要摆脱敌军,走得快些,一日便可奔到。
李从璟回头望了一眼逃出来的大同军,他们中有人仍旧处在无序、混乱奔跑的状态,但亦有不少将士在各自将校组织下,已渐渐稳住脚步,在恢复队列、阵型。看到这,李从璟稍稍放下心来。
张大千率部作为殿后军,在最后撤出战场,他再次回到李从璟身前时,山丘西侧已无奔走的大同军,这位在军败之时,为大同军断后,去截杀了契丹军的将领,此时虽然模样狼狈,衣袍被火苗波及,烧出一些黑焦之处,脸上也有些黝黑,但神色奕奕。
“李将军,大军能撤出者皆已撤出,我等尽快东归,去桑亁关吧!”之前因战事失利,秦仕德重伤,担忧大同军危亡的负面情绪一扫而光,此时张大千不无激动,看向李从璟的目光,有佩服、感激和尊敬之色。
李从璟没有挪动脚步,他说:“大军虽已撤出,但并非就此安全了。”
张大千回头张望,依稀可见契丹军隔着火海与他们相望,他不解的问李从璟,“这是为何?”
李从璟伸出手指向前方不远处的滔滔火海,道:“此处野草虽也茂盛,燃烧起来亦十分容易,然火势起时快,去时亦快,野草不能燃烧太久。以本帅估计,至多再过半个时辰,大火便会熄灭。”他转头看向张大千,“此去桑亁关,虽不远,却也需得一日时间。要知,契丹马快,若其以精骑想追,不用多久便能赶上撤退之大军。将军以为,届时大同军能回头再战么?”
“这……”张大千有些吞吞吐吐,不得不承认,“不能。”
大同军先失主帅,现下又处在奔逃途中,与敌争胜的心力已散尽,全军将士如今所一心一意思虑者,唯尽早返回桑亁关,以求保命。能有一部分将士勉强有队形已是极限,再要他们回头跟契丹军交战,却是强人所难、断难取胜的了。
但契丹军却不同,他们虽方才稍稍后撤,但一来伤了大同军主帅,士气正盛,二来也没遭受什么损失,要追击大同军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因是,大同军虽暂时摆脱了契丹军,但并非真正走出困境。
张大千承认了事实,李从璟继续道:“桑亁关守军不多,接应能力有限,此时大军若不图自保,一旦被契丹军追杀,仍旧免不了溃败之局。”
张大千身为大统军副都指挥使,有见识,认清李从璟所言之后,难免忧虑。但见对方气定神闲,似已有定策,张大千不免心中又是一喜,迫不及待的道:“李将军似已有对策,可否相告?”
李从璟微笑说出了一句让张大千震惊非常的话,“你们走,本帅留下。”
……
眼见大同军从战场上逃离,而大火势大,契丹军追击不得,耶律雉气急交加,在原地不停踱步,脸色阴沉的可怕。
其他几位耶律敌烈义子,看着耶律雉这幅模样,也不敢有半分废话。
待大火熄灭的差不多时,耶律雉停下脚步,面容狰狞的对其他几位兄弟道:“大火已灭,这点时间大同军走不远,他们方伤了主帅,又处在亡命途中,必如惊弓之鸟,不堪一战,我军若追之,必能一举破敌!尔等谁愿为本将率精骑追之?”
就当下而言,这是美差。战事不难,只要不出错,甚至可以说轻而易,而功劳却不小,若是有本事,甚至能兜住所有大同军,让他们不能靠近桑亁关,将其聚而歼之,是以众人纷纷请战。
耶律雉点了其中三人,“老三、老四、老六,你等本部皆是精骑,便由尔等率军前往!”
三人大喜,纷纷应诺。
耶律雉冷着嗓子叮嘱道:“此战顺风顺水,断无军败之理,尔等务必同心同德,为大军取此大功,到时固然皆大欢喜。但若是战事不利……如今老八已死,一旦父王降下罪来,尔等自能掂量其中分量!”
三人神色凛然,相视一眼,“必不辱使命!”
须臾,三人带上三千骑,越过尚有些火苗在燃烧、一片灰烬的战场,向东奔驰而去。
耶律雉目送大军出动,看了蹲在一旁抬头望天的老五一眼,没说什么,负手回本部,准备召集大军,跟在精骑身后,同样往东去。
在耶律雉的盘算中,三千精骑要咬住那些残败的大同军,易如反掌,断无失利之可能,如此,大军集结起来,追上去将其一举歼灭,就势在必行。
然而没过多久,耶律雉就被从东方回来的游骑告知,刚刚出行没多久的三千精骑,在半途停了下来。听到这个消息,耶律雉简直以为自己耳中出了毛病,他强行克制怒气,问那个游骑,前方碰到了什么情况。
游骑道:“有一独骑,立在途中,挡住了大军去路!”
“有一独骑,立在途中,挡住了大军去路?”耶律雉靠近这名游骑,一字字的问。
游骑见耶律雉杀人般的眼神,心中也知道这个理由的确太荒唐了些,惊慌不已,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是……是,三位王子是如此说的。”
耶律雉一脚将游骑踹翻,怒骂道:“三千骑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事情?!难道是李存勖亲自来了不成!”
“不是李存勖,是,是……”游骑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颤抖着说道:“三位王子说,对方自称是,李从璟!”
“什么?!”耶律雉大惊,一把将游骑提起来,“你再说一遍,对方是谁?”
“的确是……李从璟!”游骑脸涨的通红,“三位王子不知真假,为防中了埋伏,因而不敢冒然前行,故来请示大王子!”
李从璟去年“出使”契丹时,在文武百官面前受过耶律阿保机召见,当时耶律雉跟在耶律敌烈身后,得以见过他。耶律敌烈八义子中,唯有他认得李从璟。
李从璟的阴险狡诈耶律雉深有体会,当日他借助耶律德光之手,秘密潜入西楼,竟然堂而皇之摆了耶律阿保机一道,连耶律阿保机都在李从璟手里吃了瘪,却杀之不得。此后,耶律德光、耶律术赤、耶律倍、耶律敌刺等人,不是契丹名将,就是年轻一辈中的骄子,哪一个平日不是赫赫声威,但在李从璟面前,却都没有讨到好果子吃。
便是契丹取之不久的平州,都让李从璟给夺了回去。这样的人物,但凡有些理智的人,都不会小觑,在面对他的时候,都不会不小心万分。
“幽州距离此地近千里之遥,李从璟怎会出现在这里?”震惊之余,耶律雉心中充满疑惑,当今之计,唯有先去看看对方是否真是李从璟,若是他被一个冒充的李从璟给吓退,传出去必定成为笑柄,“大同军想退我大军想疯了么,竟然将李从璟搬出来,我却要亲自去看看!”
说到底,耶律雉是不相信李从璟到了云州的。
因为这完全没有道理。之前也没有半点风声,说大唐下令卢龙军来丰、胜二州。
李从璟望了一眼在前方几百步开外停下的三千契丹精骑,火把组成的长龙中,三千精骑杀气腾腾。这几百步的距离,已是非常危险,李从璟虽然有把握在对方动手前撤走,但一人面对一支大军,面对有摧城拔寨之力、随时可能暴起杀人的三千猛士,若没有大勇气,怎么都无法站得稳。
然而李从璟的手都没有放在刀柄上,只是随意握着马缰绳。
他看见契丹这三千骑中,当先三人正在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不时看向他。
不时,一支百余骑的队伍从后方奔来,绕过军阵到了大军前面,与他为首三人碰面。
随即,一员千夫长脱离契丹本阵,奔到李从璟身前十步开外停住,以手相指,喝问道:“对面那厮,可是唐朝卢龙节度使李从璟?”
他声音颇为洪亮,传出去很远。
耶律雉没有立即上前,约莫也是怕有诈,先个遣人过来探探情况。三军主将,不亲冒矢石,这也是一部分军中将校的看法。现在四野都是漆黑一片,谁也不知黑暗里隐藏着什么风险,若是耶律雉冒然到李从璟身前,被人暴起伏杀,那就真成了笑话。
再者,遣这员千夫长前来,也有打探虚实的用意。若是李从璟被他问住,或者被他的气势震住,应对不当,那就“露了馅”,说不得契丹军就会冲杀过来。
李从璟淡淡瞥了这位千夫长一眼,傲然抬头看向夜空,不发一言。
摆明了,是没有理会他的兴致!
千夫长见李从璟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然则毕竟使命在身,他忍住怒气,再次大声问了两遍。
李从璟还是没理会他,仿佛天上有很不一样的风景,比理会眼前三千敌军还重要,值得他用心去看。
千夫长被李从璟如此忽视,不由得恼羞成怒,但念及自身使命,想着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回去,否则不好向耶律雉交差——耶律雉因今日战事不顺,又折了八王子,正在气头上,可不好惹。因是,千夫长决定再深入试探试探眼前这个“李从璟”。
他轻夹马肚,向前靠近了几步,在这个距离上,他已能清楚看见李从璟的面容。在千夫长的眼中,对面的人青衫骏马,模样刚毅冷酷,眼神平静无波,倒是有些派头。
“对面唐将,可是李从璟?!”千夫长又问。
如是再三,再度被忽视,千夫长终于按捺不住,他咬了咬牙,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想法:既然自己至此都没遇到什么“陷阱”、“伏兵”,不如将这厮抓了回去,到时他是真是假,岂非一看便知?
念及于此,千夫长横下心,将这个想法隐藏在心中,装出一副笑脸,一面靠近李从璟,准备暴起抓人,一面学着汉人腔调,随和的打着哈哈道:“久闻李将军威名,在下虽身为契丹将领,也是敬佩万分,不曾想今日竟有缘相见,实在是不胜荣幸。李将军,在下……”
此时他已靠近了对面那冷漠得近乎木然,不动如山近乎痴傻的唐人,话至此处,他忽然狠狠一夹马肚!那与他亲如兄弟的战马,顿时领会了他的意思,骤然加速向前!千夫长一手探出,就向对面的唐人抓去!
千夫长突然暴起,李从璟那原本握着马缰绳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上了刀柄。
一道冷光一闪而过。
再看时,李从璟的横刀仍旧在刀鞘中,手也安然在马缰绳上。
而那千夫长,却成了一具无头尸体!
血雾喷洒,头颅高高飞起,不知落在何处。随战马前奔的躯体,冲出去没两步,就坠落马下。
李从璟面对三千契丹精骑,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中,骤然发出一声厉喝,“我乃大唐卢龙节度使李从璟,耶律敌烈何在?!”
一片马嘶声中,契丹军阵前排出现一阵骚动。
耶律雉脸色再度铁青,他没想到,那员千夫长话没问两句,怎么就突然被李从璟一刀斩了。而且看上去,还是他将自己送到李从璟面前,让李从璟给一刀斩落的!
“大哥,这厮猖狂,休论他是不是李从璟,斩了再说!”
“是啊,大哥,杀了再说,便他真是那李从璟,却也何妨!”
“大哥,让我去斩了他!”
三位耶律敌烈义子纷纷喊道。
“闭嘴!”耶律雉怒斥一声,将他们下面的话都打回肚子里,他面沉如水,看了这么久,也看出了端倪,“对方确是李从璟无疑,否则谁有这样的身手!我观他身姿,的确与当日所见一般无二!尔等只知道杀杀杀,可知李从璟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尔等难道不曾听闻,李从璟生性狡诈,诡计多端?他既敢站立此处,岂是孤身前来,岂能没有依仗?”
老三不肯放弃,道:“可直到此时,我等也没看见半个唐军,如是真有伏兵,李从璟何必现身在此,大可设伏半道,对我等从容击之,何必故弄玄虚?”
耶律雉冷道:“你懂什么!兵法之道,虚虚实实,岂有定律?李从璟用兵之法诡异莫测,曾屡败太子殿下、耶律德光殿下、耶律敌刺将军,难道他们就不如你?”
说罢,扭转马头,果断下令:“如今四周如墨,视线不明,此地不宜久留,撤军!”
……
李从璟看着三千契丹精骑急急忙忙撤退,哈哈大笑。
笑声传入隐藏在山丘后,准备接应他的张大千耳中,张大千探出头来,看见契丹军正在撤退,又惊又喜。再仰视李从璟肆意笑声中的身姿,顿觉无比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