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燎月忽然平静下来,“我孤零零地站在山巅,虽然形单影只,两手空空,但这个念头自始至终在我心中燃烧不熄……我一定会找到!流星雨消失了,一块冒着火花的石头从高空坠落,仿佛冥冥之中有感应的契合,我摊开手,接住了它。那是流星的碎片,落中掌心出了奇妙幽玄的声音,犹如大海的神秘之歌。”燎月闭上眼,回味般地微笑,“也是在这一刻,我进入了交点,迈入了归墟大成。”
江辰怔怔地望着他,千万种复杂的滋味交缠在心头:燎月,灵音派的名宿,后山会唱歌的石头,东洲……离笙凄然地说“我的父亲,死了很久了”。
“原来如此。”江辰竭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他早该想到了,除了那个死去多年的南疆前族长逆亦,也就是灵音派上一代掌门,天下还有谁能与允天分庭抗礼?
踌躇再三,江辰还是难以决定是否要道破对方的身份。
“其实神秘的交点无处不在,能否随时随地进入,才是把握这一天地规律的关键。”逆亦接着道,“这条因果之外的崭新规律,我把它称作共时交点。”
江辰喃喃道:“内心感应的天地,与外界的天地在同时出现交汇,简单地说,就是心想与事成之间的凑巧,情与景之间完美契合,梦与现实之间的相互对应,对么?上次你的神识,无不展现出这一种奇特的规律。”
“交点变化无穷。”逆亦颔道“屋漏逢夜雨,久旱逢甘霖。不同的心境和相同的外物,交点巧妙也各自不同。”
江辰道:“我在大唐听过一个故事,有人梦见自己被一只金绿色的甲虫啃咬,尸骨无存,梦醒后,他为此担心不已,不久忧虑成疾。家人请了一位名有相士为他解梦,恰好此时,窗纸窭窭响个不停,原来是在屋外,一只飞虫正贴着窗纸飞舞,相士撕破窗纸,一把抓住了这只飞虫。说来古怪,飞虫正是一只黄绿色的金龟子,与此人梦中的甲虫极为相似。”
逆亦欣然道:“看似巧合,实则自有意味深长之处。共时交点,与因果迥然不同。”
“这就是啃咬你血肉的逆亦。相士对此人说道,随后让他亲手捏死了金龟子。几天后,病人痊愈了。”江辰深深望着逆亦,一语双关道,“对我来说,凋零落花的青树,便是我梦中的甲虫。敢问前辈,日夜困扰你的甲虫,又是哪一只呢?”
逆亦不动声色:“你如今自身难保,还有闲工夫打探别人?”
江辰一咬牙,终于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笙儿是别人吗?你眼睁睁地看着她浴血闯,危在旦夕,如何狠得下心肠袖手旁观?逆亦前辈,找到了会唱歌的石头,你真的快乐吗?”
空气仿佛骤然滞重,夏日正午的炎风说不出地燥闷。
“你不也为了云界之主之位,抛下笙儿吗?”逆亦缓缓道,“何况她是为了救你,才自投险地,这是你制造的因果,理应由你了结,别说是区区一个离笙,就算灵音派所有的弟子都倒在紫禁山上,也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可笙儿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能这么对她?”
“她连最不愿意提及的身世都告诉你了么?”逆亦的神色变得十分奇怪,仿佛五味瓶突然被打翻,甜、酸、苦、辣、咸了他一脸。转瞬间,他所有的表情都敛去,似过眼云烟,他和身影也在云烟中淡去了:“离笙是昔日一个名叫逆亦的人的女儿,今日的我,是了无牵挂的燎月。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了无牵挂?”江辰心头剧震,恍然大悟:离笙兴许是逆亦在云界留下的唯一因果,也等于是他共时交点规律的唯一破绽。斩断最后的因果,逆亦便能彻底圆满自在,突破归墟,直达云界从未有人涉足的无上境界!
未来的某一天,他会亲手除掉离笙吗?江辰不知道,在逆亦漫长的求道岁月中,这样的念头是否如暴涨的野火,烧得每一个深夜先抖颤呢?
逆亦走了之后,江辰看着这一切,只要断开穿过琵琶骨的铁枝,江辰就能脱困逃出,重获自由了。
魔之力已经恢复,黑气宛如触手,缠住青枝,不断拧紧。
“吱——吱——”坚硬的铁枝出一丝轻微的声响,却始终不见裂痕。
忙活了半天,还是白费工夫,江辰已经痛得死去活来,青枝牵动着他的肩胛,像两柄搅动的利刃,连带着螺旋生死气也大受影响,在体内横冲直撞。
“算了,把它弄碎也一样!”江辰忍痛咬牙,看了看身下这块灰白色的岩石。然而结果让他目瞪口呆,岩石被黑气击打的一刹那,豁口又重新弥合,仿佛拥有奇异的再生能力。试了几十次,都是如此。仔细察看,江辰才觉,岩石与青枝的交接处,紧密无隙,像是隔为一体。
“这块石头很奇怪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材质。”望舒忍不住飞出神识,化作一道赤焰射向岩石。
“砰!”石屑飞溅,岩石的裂缺处当即分泌出新生的石料,在同时恢复了原样。
“难道是肉菌石?”望舒又怀疑道,“我也只是听说过,但从来没有见过。传闻肉菌石是云界初成时,大地精华凝缩而化,它并不坚硬,也没有什么宝光瑞气,却世代不灭,永生不损,具有一种神奇的生命力。”
永生不损?江辰无言苦笑,难怪允天会特意把我锁绑在此处。
暂时打消了逃起的念头,江辰又沉浸在修炼中。夏秋更替,日起日落,转眼又是一季。
“惧”已经被他熟练操控,炼化成了雨幕形状的实质。浮出体外时,“惧”犹如密密麻麻的黑色雨滴,跳动喷吐。江辰曾用双头怪试验“惧”的威力,它们一旦沾上黑雨,就会不断萎缩,直至缩小成一滴腥臭的墨汁。
相比之下,“喜”的进步不大。虽然也能实质化,但远远没有烈日光耀万丈,焰流喷射的威力。想想也是,以他阶下囚的处境,怎能体会出自内心的喜悦?
至于共时交点,更让我头痛,越是刻意去琢磨这种东西,越是难以进入交点。它仿佛只存在于冥冥中的感应,然而感应这种东西,是最缥缈不定的了。
唯一脱困的希望,被江辰寄予在螺旋生死气上面。他妄想有一天,螺旋生死气继续变异,可以冲断肩胛处的青枝。然而,江辰万万没有想到,救命的螺旋生死气,竟然变成了他的催命符!
大概是在重阳节左右,江辰的手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块灰黑色的斑纹,斑纹犹如指甲盖大小,乍一看,像是无意中染上的污渍。
刚开始,他并没有在意,渐渐地,手掌、大腿、胸口都生出了灰黑色的斑块,它们散出的气息,蔓延全身肌肤。到了子夜,双头怪也不敢靠近他了,仿佛我变成了一个恐怖的妖魔。
江辰的身体开始变得微弱,常做噩梦。在梦中,血河滔滔,冥气荡荡,无数白骨载浮载沉,四周响彻着冤魂的哀号。
“黄泉路!”江辰浑身冒出冷汗,又惊又骇。对共时交点的体悟,让他预感到了一丝不妙。
“像是……像是尸斑。”望舒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
江辰仿佛被触痛了隐患,厉声吼道:“你说什么?什么尸斑?”
望舒白白眼:“你是身上生出来的黑斑,它们像尸斑。你,你看看你的手。”
江辰慌忙低头瞧,手背上最先长出的黑斑,已经开始流出黄色的脓水,黄黑混杂,和死人皮肤上出现的斑纹一模一样。
“怎么,怎么会这样?”江辰慌乱的大喊,似乎叫得越响,越能遮掩心中的恐惧,“我怎么会死呢?不可能的!我还要逃出去,我还要重整旗鼓,称霸天下!我是转世轮回的独特存在,我是天定的云界之主!我不可能会死,绝不可能!”
“活人,是不应该有死气的。”望舒字字如巨石,压在江辰的心头,“你恐怕是被死气反噬了。”
江辰如遭电击,张大了嘴,半晌说不话来。
“我要死了,我要去黄泉天了。”这个声音如同无数个惊天霹雳,在耳畔爆炸,震得江辰四肢软,脑海一片空白。
“死气不但被留在了你的体内,还滋生出螺旋生死气,慢慢与你的血内、经脉、精、气、神彻底融合。”望舒沉重道:“死气是属于黄泉路的,它会一天天侵蚀你,把你变成真正的孤魂野鬼,带入黄泉路。”
江辰犹如虚脱一般,被抽光了所有的精力。想要开口,唇齿却哆嗦个不停,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在他炼化七情,接触了共时交点,滋生出一丝希望的时候,却被更大的绝望迎头痛击。
秋风萧索,江辰就像凋零的树叶一样,等待慢慢枯黄。
“不会的,我不会死,我不会这样默默无闻地死。”江辰喃喃道,慢慢握紧拳头,“我不会,因为老天爷不会让我死!”
江辰抬起头,望着浩瀚无际的苍穹,叫喊越来越疯狂:“我不会死,因为我是你指定的云界之主!只要活下去,我愿意相信你!什么唯我本心,什么逆天改命,都是没用的屁话!只要天命能让我活下去,只要天命能让我变得更强,我什么都不在乎!”
轰!神识内,七情中的“欲”腾跃而起,它形似一条蓝鳞密布的巨蟒,生有四眼,头顶四角、背生四翅,腹探四爪,蛇口蛟着自己的尾巴,相连成环。一道道凌厉的闪电从“欲”全身劈出,犹如曲曲折折的电蛇,将神识变成蓝光纵横的海洋。
下一刻,“欲”已破体而出,实质化的电光此起彼伏的劈斩虚空,照耀得四周犹如白昼。
“这样会影响你的道境啊!”望舒变色道,“还记得逆亦的忠告吗?你不能变成天意的囚徒!你是我见过法术天赋最好的人,别说迈入归墟大成,就是突破归墟也大有可能!一旦屈从天命,归墟就是你的极限了。”
江辰狂笑道:“如果不能活下去,还谈什么道境?如果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抗命?天意能令我沦落至此,同样也能令我起死回生!它或许是最大的阻力,但也是最大的助力!”既然以我目前的力量,不足以破除因果的命运,那么只有选择相信。
“相信天命,相信它能为我所有!何时阻碍了我,再将它一脚踹开!”
“欲”在上空腾跃,明耀的电光仿佛闪现出生命与天地之间微妙的一丝矛盾:相互依存,却又彼此争斗。生命要生存,就不得不依赖大自然的资源,生命要展,又必须改变自然。
没有一味的顺,也没有一味的抗,进退收入,取决于“他”。
“你这么想,倒也可以。”望舒沉吟道,“不过你要记住,相信天命,并不代表屈服,稍有偏差,反会被天意奴役。”
“按照人类的说法,就是能屈能伸呗。小子,这才是你的本心吧。”
又苦笑:“也不知天命如何医治你的死气?”
接着又道:“没错,逆生丸,只有起死回生的逆生丸,才能改变死气的反噬!”
江辰沉声道:“天地为鉴,《太清金液华》铁定会落到我的手里!”
一个多月后,尸斑更严重了,犹如浓黑的墨团,散出剌鼻的腐味。黄脓已经扩散全身,皮肤都溃烂了。江辰开始整日高烧不退,脑子里迷迷糊糊,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
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苦苦支撑:我一定能活下去,我一定能得到《太清金液华》,起死回生。
就在这半梦半醒,半迷糊半执著的心境中,虚空陡然一颤,像是呈现十字形裂开,两个迥然不同的天地碰撞了。
江辰进入了一个神秘的交点,时光停留在这一瞬间。
无限的距离被拉近,有限的一点被延伸。仿佛万象纷呈,五光十色,又浩渺虚无,空空荡荡。这是最幽深、最晦涩、最玄妙的世界,也是一眼洞穿,一览无遗,一触即灭的光尘……
逆亦的身影从交点“吐”了出来,面目栩栩如生,江辰几乎分不清,他到底是自己心中的幻像,还是一具真实的肉躯。
“《太清金液华》在你的手里?”江辰犹如醍醐灌顶,用尽全力对着他喊道,几乎在同时,江辰退出了交点。蚀魂壑的半空中,逆亦悬浮而立,遥遥凝视着江辰,和交点内的形象姿态一模一样。
这种玄之又玄的现象,让江辰一阵恍惚,仿佛捕捉到了共时交点一点点奥秘。
“你居然没有死?”逆亦讶然挑眉“死气滋生了这么久,你还活着?”
“你早就算到了?”江辰惨然一笑,“原来上次离开时,前辈就知道螺旋生死气会致我于死地。嘿嘿,我没有死,前辈很失望吗?看来我猜得没错,第一次见面时,前辈就有了杀我的念头。”
逆亦神色漠然,一言不发。
“是为了亲生女儿吗?杀了我,笙儿就不会犯傻冒险?杀了我,笙儿就能得到安宁?”江辰嘲弄地望着他,“前辈你错了,你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的女儿。我若死了,笙儿会不顾一切地为我报仇。她会为我陪葬的。”
江辰的冷笑仿佛毒蛇“嘶嘶”喷吐毒芯:“或者说,在前辈的内心深处,期盼笙儿的死可以斩断你唯一的因果?真是痛苦不堪的矛盾啊,父女之情,天道诱惑,孰轻孰重?只是前辈不要忘了,无论你是为了保全笙儿而杀我,还是为了毁掉笙儿而杀我,都会牵涉更多的因果,这种刻意的心机,并非悟道的上乘手段,与共时交点的玄妙通灵背道而驰。”
逆亦的表情波澜不惊:“你对共时交点也算是有了一点感悟。”
江辰侃侃而谈:“前辈与其强行斩断心结,不如将共时交点修炼至圆满,自然而然地摆脱最后因果,成就云界有史以来的第一人。”
“修至圆满,谈何容易?”逆亦乜斜了江辰一眼,“你想要救笙儿?”
江辰坦然相告:“既是为了保护笙儿,也是为了保全自己,这些天来,我反复揣摩共时交点,颇有一些心得,愿与前辈共享。”
逆亦不为所动,江辰说得口干舌躁:“前辈在想,以你百年来的感悟,怎会在乎我这一点心得?可蚂蚁虽小,也是肉,何况还是另一世界的智慧呢?”
逆亦神色微动:“另一个世界?大唐吗?”
“不错。相传伏羲大神开创、周朝文王衍化的《易经》,参天地变化之妙,合阴阳八卦之性。上穷天理,下悉人事。”江辰展开如簧之舌,竭力勾起逆亦的好奇心,“最重要的是,《易经》与共时交点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并非诳言,对共时交点的感悟,常让江辰不由自主地想起《易经》之理。当年在大唐,为了算命骗钱,他对《易经》还下过一番功夫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