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雪吟被封了江城公主后,越发骄纵起来。头一天说屋子里光线不好,刘氏便命三娘去裁了新的珠帘,还令海棠将门外的几株杜鹃枯枝给剪了。不想才只过三日,雪吟又说鹃花楼四周太过空旷,倘或是进了风,怕染了风寒。
无奈,刘氏只好命小丫鬟从司苑房里搬来几盆新鲜的杜鹃,隔在廊檐下。可是谁又曾想,忽有一日下了雨,打翻了两盆杜鹃。雪吟便嚷嚷着,说什么盆里的泥土都撒在了石阶上,弄脏了她的衣裙。
府里的人都看不过眼,私下里说着,这个江城公主比那个走了的未央公主更惹人厌恶。落樱也曾抱怨过两次,可刘氏是万万不敢得罪这个雪吟的。不仅仅是因为她加封了公主,而且还冠了皇族的姓氏。更重要的是她知晓了府里的的秘密,若是有一点闪失,这东府怕是要真的完了。
幸而雪吟还算是有些良心,念着梁夫人抚养她一场的份上,特特命人送了黄金三百两,丝绸锦缎五匹,一套前朝御用的青花瓷器,一柄香如意,一尊楠木佛陀,两根金钗,并着各样点心水果,数不尽的金银首饰,送去了梁府。
她还特意命柳絮带去话:“江城公主自此与梁府无任何瓜葛,此等薄礼只当是孝敬梁府。”那梁夫人也不看那些送来的东西,只是哭个不住。梁兴建叹道:“真是枉费了我们的一片苦心啊!”
可怜了梁氏夫妇膝下唯有一女,如今竟是奔了他人而去,晚景凄凉可想而知。梁兴建时时说道:“当初若不是可怜她,念着她是丽妃的骨血,断断是收留不得的。”“我们只想着编了一个很好的谎言,”梁夫人哭道,“哪里会想到……她会是如此绝情之人!”
至此,偌大的梁府空空如也,梁夫人还常常对着园子里的杜鹃发呆,她知道,雪吟最喜杜鹃了。可是杜鹃再艳,总有飘零的时候。虽是春日,风暖云淡,熏得百花盛开,然而这梁府却再无往日欢乐。
倒是刘氏常常派人道梁府中去,安慰他们。也说过要接他们到陆府小住几日。可是梁夫人知道,雪吟是不会允许的,所以还是忍住了。停了约莫半月,梁兴建忽然肺喘不止,咳了两日血,大夫还未请来,竟是撒手去了!
梁夫人痛哭的昏了过去,刘氏体谅妹妹的苦心,将她接到东府来住,并操办了梁兴建的丧事。而那雪吟却日日带着一群下人,在杭城西湖畔边游玩赏春,并不曾到梁夫人处拜望。
这日,刘氏看着梁夫人面色大好,便笑道:“妹妹不妨到外面走走,整日闷在府里,也不是什么好处。”梁夫人说道:“姐姐的话,我知道……可是……”刘氏正色道:“妹妹竟又糊涂了,那个雪吟虽说是丽妃的骨血,可又有谁真正去承认?你不是说那个奶妈已经过世了么?”
也对,死无对证,雪吟便是假冒的公主。可是身上的玉佩又该如何?刘氏笑道:“妹妹不必担心,我在这府里几年,还真精心培养过几个衷心的丫头,相信他们会办到的……”自然,是去偷走雪吟的玉佩。
因为她还不知道,自己身上玉佩的秘密。这话恰好被刚进屋的蔷薇听到了,蔷薇说道:“这事儿交给我去办,夫人只管放心。”刘氏拉着她的手,说道:“好孩子,你的腿伤还没养好,怎么去呢?我看还是采薇去最合适。”
然而那蔷薇记着,自己的腿是被雪吟和柳絮打断的,这个仇,不报还真的不行。刘氏理解的对蔷薇道:“你都能愧对自己的小弟,放弃对我的仇恨。就不能放了雪吟,她毕竟是当朝公主啊!”
这不像是刘氏所说的话,蔷薇怀疑的问道:“我之所以不记小弟之仇,是因为我们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恐或是有一人翻了船,都会掉进水里的。可是夫人我想不明白,她不过是仗着自己知道府里的秘密罢了,竟是这么猖狂!”
刘氏站起身,道:“我知道,但是你也得想想,她之所以这么做,不就是因为她知道了咱们的身份?如果我们现在得罪了她,所做的一切将会前功尽弃。”梁夫人也是点点头,道:“雪吟自小自命清高,我很清楚她的个性。所以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话虽如此,蔷薇心里终究是过不去。她想起刘氏说的要去将那玉佩偷回来,便细细想了一个主意,然后趁着夜色到膳食坊,找到妹妹采薇,想要借此机会惩罚雪吟,也好为自己报仇。
蹑手蹑脚的走进膳食坊,蔷薇看到那豆蔻和菊若睡在一张床上,裹着厚厚的红菱水杏被子,而那外间的小萝则露着半只臂膀,紫兰也是歪在榻上,鼾声如雷。蔷薇找了一圈儿,也不见采薇。
正自焦躁之际,忽而在小抽屉里看到了一丝红光,她不知是何物,走上前去,只是看了一眼,便惊呆了。那是怎样的一块儿玉镯啊!通体润红,夹杂着晶莹的玉体,细细看去,竟是会流动一般!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血玉么?蔷薇倒是听说过,刘氏预备着雪吟进宫,才将自己的血玉给了雪吟。可是血玉是靠着吸食人血存活的,所以那次险些要了雪吟的性命。大约是刘氏怕血玉会惹祸,故此将血玉交给采薇保管吧。
这倒是个不错的机缘,蔷薇将那只小木匣拿出,轻轻地将血玉放在木匣中。也没有去找采薇,大约这个时候她已经睡着了吧。月色正好,映照在蔷薇怀里的那只木匣中,透着一丝诡异的氛围。
如霜的月光洒落在小径深处,宛若铺了一层细细的纱。从膳食坊处踱着脚步,来到那鹃花林中的鹃花楼下。此时已是夜半,群山纠纷,隐隐绰绰。交相掩映着的杜鹃将蔷薇的身影遮挡的严严实实。
她拖着自己残缺的腿一步一步的走上廊檐,然后靠着木格窗子往里看,只是重重掩映的纱帐将她的视线挡住了。怎样才能知道屋子里的人是不是雪吟呢?蔷薇犯了愁,她倚在墙根儿下,不知如何是好。
正自踌躇间,忽然一阵幽幽的清香传入鼻中。是杜鹃花香,蔷薇这才想起,雪吟最喜杜鹃,屋子里定然会熏着鹃花檀香。她心头一阵惊喜,忙起身去寻,只是才走过一个长廊,便在廊下右手拐角处的一处僻静的院落找到了。
缓步走到纱窗下,那似有若无的鹃花香味,更是断定了蔷薇的猜想。她隔着窗户缝儿,将木匣中的血玉使劲儿扔到了屋子里去。“我看你这回如何猖狂的起来!”蔷薇偷偷地笑着,然后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风拂竹林,枯涩的竹林在风中摇摆。蔷薇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鹃花丛林中,她暗自得意着,只等着白日到来,看那雪吟痛苦万分的模样儿。
絮染晨风,蝶翼阑珊。暖暖云朵儿,柔静尘埃。万分可怜,从来只认如花般绚烂。璀璨,芳草萋萋,醉梦酣淋,一场春雨最是羞涩。
正在榻上安睡着的蔷薇,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吵闹。她欢喜的睁开眼睛,起身去找落樱,问道:“外面这是怎么了,这么乱?”落樱见蔷薇才睡醒,便悄声道:“江城公主像是出事儿了……”
终于,被自己算计了。蔷薇心里泛起一丝喜悦,却仍装出一副不明事理的样子,问道:“究竟是什么事儿?”“听说是在鹃花楼里现了血玉……”落樱说道,“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咱们还是少知道为妙。”
待那落樱走后,蔷薇匆匆的穿上衣服,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儿穿过园子,径直来到那鹃花楼前。只见刘氏,三娘,还有沁雪等人都在这儿,蔷薇便知,雪吟却是出事儿了。
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心蔷薇还是有些怕的。等自己走近看的时候,却发现,采薇也在!蔷薇这才想起,血玉是在采薇处拿的,这岂不是指明了,血玉是采薇拿去给雪吟的么?自己怎么这么糊涂,她此时才后悔不已。
也许木槿发现了蔷薇的不安,轻轻地拍着她的肩,示意她不要说出什么。然后木槿便对柳絮道:“这只能说是你做丫鬟的没有照顾好你的主子,她既是公主,你应当尽职尽责,出了这样的事儿,如今你要怎么办?”
本来还想着要反唇相讥的柳絮,此时被木槿如此说道,心里很是烦闷,所以便道:“我哪里知道?这分明就是有人害公主殿下!”柳絮越说越激动,竟是指着采薇说道:“我记得是夫人将血玉给了你保管,是不是你,想要害公主!”
此时蔷薇心里一紧,本想着上前去替采薇辩解,可是木槿却紧紧地拉着蔷薇,不让她移动分毫。采薇不知何意,平静地说道:“我只要证据,柳絮。”柳絮看着采薇平淡的表情,一时不知所措,竟是跪在地上,对着刘氏痛哭。
谁想那刘氏原本还是可怜着雪吟,但是想起雪吟的举动和言语,也便不再理睬柳絮,也只是淡淡的说道:“采薇说的也对,万不可诬陷了我们。”柳絮只是哭,木槿见状,就说道:“若是拿不出证据来,我们也是无法,你只有看着公主昏死过去。”
那木槿说话力量干脆,刘氏对三娘道:“这里有木槿就好,咱们还是回去吧。”这刘氏一走,那柳絮便瞪了木槿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身份,到时候咱们走着瞧!”
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蔷薇就要给木槿跪下,木槿说道:“快别跪了,你我都是一样的人!”蔷薇却道:“若不是你,只怕是我……”木槿拉起蔷薇,说道:“你也是糊涂,明知道血玉是在你妹妹那儿的,倘或是被查了出来,不知你我,整个东府都完了……”
“姐姐……”采薇轻声喊道,“我知道你报仇心切,可是你连小弟的仇都能暂时放下,就不能在等一时半刻?”木槿也附和道:“你妹妹说的对,我们都在等,如果有了闪失,夫人这几年的心血也便白费了……”
细细想来,木槿说得对,蔷薇点点头,道:“我知道了……采薇,对不起……只是公主……”“放心,”木槿道,“她没事儿的,她只不过是想要在府里,找一个替罪之人罢了,如今我们姑娘正在给她治病呢。”
雨落荷塘,泥润芳泽,叶碎花落。
看着花厅里大红色的楠木聘礼,刘氏的心里如五味陈杂。她已经从采薇口中得知,那个乔家的二公子是个痴傻之人。本来还想对辛夷说的,可是又有何用?拿在手心里的半块玉佩,可就是当年的订婚物证啊!
此时木槿走了过来,见到愁眉紧锁的刘氏,便知刘氏心中必是为了辛夷的婚事而烦忧。遂宽心安慰:“这都是定下的婚事,不是我们所能掌握的。”刘氏点点头,道:“话虽如此,可我到底是她的母亲。不仅仅是辛夷,还有玉簪,都是我的骨肉……我怎舍得将她们嫁去拿样的给人家……”
这话说的不假,刘氏嫁到陆府七年有余,早已是陆家儿媳。虽是惩罚过府里的丫鬟,可毕竟是这府里的人。如何说不会在意辛夷的终身呢?只是想到雪吟就在府上,万一被她发现了什么,陆府上下,皆获罪入狱。
“夫人既然没有主意,倒不如顺其自然,”采薇端着茶水走上前,道,“只有保住了咱们自己,才能保住这陆府。”最终,还是采薇说到了刘氏和木槿的心里,刘氏也便吩咐着府里好生准备辛夷的婚事。
三月十八,晴空万里,浮云流转。柳絮纷飞,聚散几点星云;莺啼燕舞,歌遍西子湖畔;落花纷纭,点缀一方美景。
菱花镜里的辛夷,美若天仙。眉不点而翠,唇不施而艳。盈盈笑意水眸含情,淡淡酒涡梨花剪瞳。可是一旁的桔梗确是愁眉紧锁,她知道,姑娘这次一走,一辈子也便就完了。
要怎样开口,才能说得清,姑娘才肯信自己?桔梗一时无了主意。以前倒是求过夫人,可是夫人连自己的外甥女儿玉簪都不管不顾,哪里还会顾得庶出的辛夷呢?“这是怎么了?”辛夷看出了桔梗的不悦。
“没什么……”桔梗轻轻为辛夷梳理着如瀑的青丝,原本想说出事情的真相,却又咽了回去。说出来又如何,这是早晚的事儿,何况乔家救过辛夷的命。辛夷转过身子,抚着桔梗的手,道:“你是知道的,我对这个家早就没有任何情感了。这次出嫁,算是解脱了吧……”
聘聘婷婷的走至花厅前,向刘氏拜了一拜,道:“女儿这就走了,还望母亲保重身体。”刘氏扶她起身,说道:“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你要照顾好自己,若是有什么委屈,只管回来……”
她自是不理解刘氏所言,以为刘氏只是象征性性的说了一句,遂点点头。然后盖上大红盖头,扶着桔梗上了花轿。热闹的喜乐,在木槿听来,像是嘲讽,她不禁感叹,这女子的命运为何如此不济。
乔家祖籍坐落在繁华的桐庐市富阳县,是当地的富户。为了迎娶陆辛夷,乔家特意准备了丰厚的嫁妆。从杭城走到富阳,至少得七八天的行程,辛夷在府里呆的久了,自是十分欢喜,可以看着沿途的风景。
雷声阵阵,半空起了大风,卷起地上的尘埃,迷了人的眼睛。乔管家只好吩咐轿夫,将花轿抬到了一旁的破庙里,说是等风沙过去,再赶路。大家也正好在庙里歇歇脚,补充体力,计算着还有多少时日才能到达。
花轿里的辛夷探出头看,周围只有桔梗一人,索性下了花轿,掀开盖头,跟桔梗说起闲话来。“还有多久才能到?”辛夷问道,桔梗摇摇头:“我也不知,只是听他们说,像是四五日呢。”
这么久的路程,辛夷可是受不了了。她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道:“看来今晚得在这儿过夜了……”“姑娘饿了吧,我去给姑娘那些吃的。”桔梗忽然说道,辛夷摇摇头,道:“就是有些渴了。”
桔梗将茶水端上来,看着辛夷一饮而尽,又看着辛夷昏倒在地上,心里说道,姑娘,莫要怪我,我这也是为了你好。说着穿上那身大红嫁衣,挽起青丝,将辛夷安顿在了佛像后面。
当花轿启程,桔梗恋恋不舍的看着昏睡的辛夷,笑了。自己受苦,亦不能让姑娘嫁去那样的人家。也好,但愿辛夷能够找到自己的归宿。桔梗想起辛夷对自己的好,代她出嫁也是好的。
迷迷糊糊醒来的辛夷,看着周遭空荡荡的,不解何意。再去唤桔梗的名字,却无人应答。自己身上的嫁衣也无了踪影,她正要发怒,却在地上看到了一封信笺:姑娘,原谅我的所作所为。那乔家二公子先天痴傻,实非托付终身之人。惟愿姑娘尽快躲藏,以免被府里发现。
颤抖的玉手,将信笺滑落,辛夷终是明白了,为何桔梗这几日闷闷不乐,原是在替自己担心啊!辛夷一时痛哭不已,早知如此,当初何不退了婚约?辛夷哭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桔梗的话来,让自己尽快离开杭城。
可是自己一介女流,跑去哪里呢?陆府是不能够回去了,只能往南。她抹干泪水,暗想:不可让桔梗的心意白费。这样想着,她便出了庙门,打算着到灵州,哪里是自己母亲的老家。
去灵州的路途,漫长而又遥远,可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能够退缩。尽管这三月草长莺飞,落英缤纷,可到底是冷些。辛夷也没有带多余的衣服,只好搂紧了臂膀,一步一步顶着寒风,沿着小路走着。
深山峡谷,冷风袭来,冻的辛夷瑟瑟发抖。她从未受过此等罪,想要回去。却又想起了桔梗的话语,便打起了精神,快步向前走。谁想脚下打滑,身子竟是不由自主的滚向了山谷里。
鹧鸪凄寒,声声断人肠,呼啸北风,寒凉瑟瑟柳丝长。一弯残月,勾带三星。夜色凄凄,长林风霜紧,扫尽残冬,淡荡初春临。一丝丝,一缕缕,富春江水涛涛不绝,和着旧词,谱就一支新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