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是那么急切地,穿越了重重围围的散场的拥挤和熙熙攘攘的归去的人流,那么绝望,那么不顾一切地传来:“等等我……秋晓!”最后的两个字是含糊不清地渐渐淡下去的,仿佛是一口咬下的一枚青果,一半干噎着,另一半无所适从地噙在口中,微微地酸涩。
是古居?
是古居吗?!
回转身去,秋晓就看见了他。
无限苍茫,无比凄切,戏结束了……所有的戏都结束了……是吗?曲尽人散好事终了是吗?那么多的人,从剧场的出口往外挤,潮水一般地溢出,顷刻间,街道上已是“水漫金山”。秋晓看见古居在人流的夹挤中挣扎着,他的表情和那句半噎半噙的话都在这种挣扎中扭曲着,变形着,超脱了嘈杂和喧闹的那部分……是灵魂吗?而灵魂却在升空,一直逃逸到他捕捉不到的地方——“等等我,古居!”这一次是秋晓在喊,喊完这一声她痛快极了,只觉得一股荡气回肠的真气从体内缓缓流出,那真是一种灵魂升空的轻盈啊,灵魂升空的感觉真……轻呵!她看见她追上了他。他们的灵魂在云海茫茫中纠结着,像带电的两块云彩或者阴阳道合的两道闪电,云依旧是红云,而闪电是淡蓝色的和粉红色的——在被撕裂的天空和铺天盖地的锋面雨之间有一条缝隙,透过这条缝隙秋晓竟然看见了钟望尘,他还站在她升空之前所驻足的地方,散场的人潮冲挤着他,快要将他湮没了,而他依然一动不动——他在等她!钟望尘在等她!突然想起在几年前他曾经问过她:“你见过粉红色的闪电吗?”那时候她始终不相信闪电会是粉红色的,天上会有粉红色的闪电,但是现在她看到了,她想对着钟望尘喊:“我看见粉红色的闪电了,我看见了!看见了!!”原来那竟是她的灵魂在超脱人寰的天宇映现在那片红云之上的幻影,那是她的心在撕裂了最初和最后的那一片天空之后的绮丽闪光。而此刻她是和古居在一起——“古居,我来了,来了,来了……”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的心因为平生第一次的靠近而迷乱得理不清头绪。只有用眼睛去看,彼此多么相像呵,眉宇间的愁,隐忍着的怨,唇间都有枯涩的悲凉的弧线,寻找了一生一世的熟稔全写在眸子里,黑黑亮亮的眼——“哥哥?!我为什么会想起哥哥?我怎么会有个哥哥?你是我的哥哥吗?你真是秋晓的哥哥吗?!”内心强烈的呼喊始终憋屈在最想喊出的那个位置,一如她当年对着钟望尘和绿唇儿,心中万语千言,却只能是一个哑女。如果他真是……她的哥哥?如果她真能……有一个哥哥?如果这个人真的是他,那么她一定愿意从这云天之上一头跌下去。她也许已经爱上他了,迷茫而无助地爱上他了;她也许只是胡思乱想,庞杂而无序地胡思乱想;她也许还惦记着久等在地面上的那个人……钟望尘,钟望尘!噢,望尘呀,我……是不是走得太远了?你的秋晓……是不是……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她终于回到地面上了。
她看见他也回到地面上了。
他们怎能把他丢下,地上有望尘,噢,望尘,钟望尘!
地上那么空旷,那么……寂寞。
人流彻底散去,像退潮后窄窄瘦瘦的海滩,只有他一个人被搁浅在沙滩上——噢,望尘,只有你,只有你呀!
回转身去,是古居;
转过头来,是望尘。
他们都距离她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分不清谁是更近,谁是……更远?!
钟望尘说:“过去吧,是古居在喊你。”钟望尘的眼里有一种诚挚的信任,表情是坦荡的,磊落的。风动之中,他的衣衫像鼓舞张扬的风旗,他却像真正的旗杆一样,坚定而稳固。噢,望尘,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感觉到,我曾追随着他的灵魂去了很远的地方,云中漫步的时候没有……你?!噢,望尘,望尘呀!我已经看到粉红色的闪电了,那一刻天地动容,而你在地面上,你在淋雨。
钟望尘一点都不知道秋晓的想法。
“去吧,秋晓。”钟望尘还在鼓动秋晓:“记住啊,他是你的老师呢,瞧,他一直在……等你。”
深深地盯了钟望尘一眼,似乎只是为了记住这张诚恳的脸,好让她的心在归来的时候,不会认错了人。
秋晓回转身去——噢,古居!
古居的表情似乎定格住了。蓝色的闪电,粉红色的闪电,带电的红云,全是那一刻的意象。还要让两颗一模一样的心,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再次相遇,再次碰撞,再次……下一场雨?!
冥冥中,秋晓看到一把伞,它从她不知道的某一个荒芜的地方,飘飘摇摇跌跌撞撞而来。那个地方好遥远,好陌生,既不似墓园,也不似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地方,但她是如此神秘地隐藏在她的记忆深处,绝对真实地再现着什么……还有雨,还有雨呀,怎么说下就下了?闪电和雷鸣也是想到就来了,呼应着她心中的这段凄迷的风景。
红纸伞!红纸伞!
秋晓向着红纸伞的方向奔跑,风大雨急,红纸伞在随风逝飞。
是几世几劫的风和雨,又是谁和谁的红纸伞?
秋晓非常惊讶地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见过的——魂里,梦里,风里,雨里,她总归是熟悉的,见过的。有些什么清清亮亮的东西从她身边拂掠而过,不仅仅是风和雨,更是一些感知和记忆——飞起来了!飞起来了!!终于飞起来了!!!腾空而起的感觉,轻盈的纸片一样的感觉,翔飞的感觉,像极了她的少年时代,常常被墓园里前生后世的气息笼罩着,常常在入睡以后,想象自己像墓园林梢之上的鸽群一样,在高高的天空自由翔飞,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那时候,她甚至没有想过,究竟是怎样飞起来的,现在她才知道,她一直是受着红纸伞的牵引。
红纸伞!红纸伞!!红纸伞!!!
你究竟要飘向哪里?为什么插上翅膀也抓不住你?
重重坠地,秋晓叹息着醒来。
这一醒来,就知道已经永远地折断了翅膀;
这一醒来,就再也不能飞翔了;
这一醒来,就已在古居的怀里。
那么迷惘,那么恍惚,只想告诉他,那风里雨里的翔飞时,她是一直看见他的,他的方向就是她的方向就是红纸伞的方向……噢,那把红纸伞哪里去了……你见过红纸伞吗?你见过红纸伞吗?
“你见过红纸伞吗?”秋晓从古居的胸前抬起头。
秋晓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她看见那里边又有了她在一个又一个迷梦中见到过的熟稔,那里边藏着她见过的那座庄院,进进出出的全是似曾相识的人,像一些从未见过面的旧亲戚,他们的音容笑貌衣着装扮竟然是现代和古代时空的交错和呼应,而每个人手中都擎着一把红纸伞……噢,古居,告诉我,见过红纸伞吗?
“红纸伞?!”那双湮藏着古老庄院的黑眼睛像是两扇窗户被遮上帷幕,只是一瞬间,又“唰”地洞开,竟是一片斑驳,一片灿烂的殉情,一片沉醉与娇艳。
“你问的是哪一种红纸伞?”古居说:“在我的故乡商州,曾经有我们家的伞店,每一把伞都有着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上面绘着鲜绿色的国画,题写着《蝶恋花》的断句: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古居突然意识到什么:“哦,秋晓,这是你的名字呀,还有,望断红尘——望尘,钟望尘,他的名字也在上面呀!”
这些秋晓早就知道,不过由古居说出来,她倒很意外。心里有莫名的痛觉,忽然想到“伞”也许就是“散”,她和钟望尘,共有伞面上的一个断句,蝶恋花……是不是另有昭示?
“可惜那座伞店早已毁了,最后一个伞郎也不知是人是鬼,流落到哪里了……”
“那么……”秋晓问:“你一定还见过另外的红纸伞?”
古居沉默了片刻:“去年暑假,我回了一趟商州。家里的老房子都被拆除了,村庄里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亲戚们颠沛流离,各奔东西,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一个姑姑了。”古居好像在思谋着该怎样继续他的讲述:“对了,我应该先讲我母亲,她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桑眉’,她死了快二十年了我竟然是第一次给她扫墓。我在商州原本该有两个姑姑,一个叫嫣红,另一个名叫粉云,早年家道破落的时候,她们分别在花音庵和商山寺里做了尼姑,后来大姑嫣红得病死在花音庵了,二姑粉云倒还俗了,嫁了自己喜欢的男人生下一个女儿唤做式微。我看见姑姑和小表妹式微的时候,她们刚好在母亲坟前烧完香,天上下着??飨赣辏”砻么蜃乓话哑恋暮熘缴D前押熘缴∈悄敲聪恃蓿∶嫔系暮煅丈拖窀崭丈龅难茄纳∥一故堑谝淮慰吹健T茨鞘鞘轿⒈砻米约鹤龅摹9霉酶嫠呶遥轿⒋游醇鹑俗錾。撬坪跎淳突嶙錾P”砻米錾〔挥煤焐聪妇睿怯媚侵种褡幼龅拇执值穆橹剑恍”砻萌旧挥萌玖希且徊阌忠徊愕厮⑸贤┯停⒌糜凸馔噶恋模竦瘟艘徊阊劾幔阉旁谠鹤油饷娴氖肷希胛缫故狈址傧悖却桓鏊诿沃腥鲜兜呐⒌睦戳佟K运芩邓恼庑┖熘缴《际怯门⒆拥难劾岷拖恃竞斓模邓蝗鲜毒鸥雠⒆樱蛔鼍虐焉?BR>秋晓怔怔地深陷进古居的讲述里,她分明感到那里面有些什么是她在恍若隔世的梦境里见过的。是那么天地玄乎的时刻,有人在焚香,她千里万里循香而去,是一个像梦一样轻盈的女孩子,她的香古旧而浓郁,纯净而不冶艳,她在邀她过去:“快来看呀,这是为你做的伞!”只一瞬间,她就把她领到门外的石碾上,教她用眼泪一层一层往伞面上浇流,不知怎么她一看到那样纸做的伞面,她的心就缱绻得无所皈依,眼泪就长流不止,眼泪洒到伞面上,斑斑点点都是血红;后来就开始心疼,就开始血流不止,滴滴落落全部洒进伞面上,跌到泪影里,渐渐漾开一丝丝红晕,泪与血相互渗透,相互交融,直到化为一体再也分不开。
古居说:“我那表妹冰雪聪明,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小学老师了,心里知道我是谁,却从不喊一声‘表哥’,她说她一直在等我,她和我就是这一世的夫妻;我却只能告诉她,我也一直在寻找等我的人但绝对不是式微表妹。也奇怪,刹那间我心中的影子竟然活灵活现,后来我就是凭借着心中的影子找到了你……”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秋晓说:“纵然我和你找来找去都是自己的人,那么……望尘呢?他又是谁?”
“可我确实是在找你呀!”古居说:“我一看见你们就知道这是两个互相有爱的人,可我遇见了你……遇见了你才知道,你不仅是他的,你还是我的……”
“错了!”秋晓说:“一定是哪儿错了,不对的,一定是不对的。”
她是那么敏感,她一直都是那么敏感,只要一看见他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她就能听得出他的心跳,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心跳,她就知道一定是哪儿错了。突然就呆住了,想起他曾说过的,他到大连来寻找父亲,他找到了吗?为什么她会觉得他像极了……那个……整天在墓园中……以亡灵为伴的……养育了她生命的……父亲?!秋晓曾经多么希望她就是他的亲生女儿呀,可是那个执著的父亲呀,他硬是一笔一划地用纸和笔把她的身世之迷告诉了她——他说她是一把红纸伞下捡来的玫瑰精灵,那么古居呢?假如父亲没有那一脸的伤疤,他的样子,他的神态,看起来真像古居哦!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古居说:“你是谁我是谁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仅有缘,而且百看不厌……”
“错了!错了!!全错了!!!”秋晓只是一味地摇头。
古居也不忍心看他的女孩如此痛苦不堪。不远处,那个圣子一样的钟望尘一直在等着她,刚才他们并肩走过的样子看起来真让人动心。他们的爱情也是他所看到的最生动的爱情了,他真嫉妒他们。
他的手臂紧紧地围在她的后肩上,生怕一松手,她就会如烟消散。
她一定会散去的,也许就在今天之后,他会有长长的一段空白留给伤心。
“哦,秋晓,以后,让我到哪里去找你?”
秋晓故做轻松:“也许你会天天看到我,我一定是那个最最听话的好学生。”
古居却再也轻松不起来:“永远不会了,永远不会了,永远不会了……”
无法想象再也见不到她的日子,但这样的日子似乎早已注定。
有一个预感越来越清明,越来越可怕。
“告诉我,你住在哪里?”
是啊,我住在哪里?秋晓也在问自己。不能告诉他自己住在墓园里,那样真会吓着他。也不能随便编个理由骗他,那样伤了他,她也会很伤心。只是,怎么告诉他?我住在哪里?秋晓急得心都要发霉了,究竟,我住在哪里?
再去看他的眼睛,他的心在眼睛里,竟也是藏着和她一样的愁。想起那句总被人吟诵的“只愿君心似我心”,这一刻的两颗心呀,又有着怎样相似的愁呢?
“不要再问了,好吗?”秋晓说:“你该知道我的心,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抵不过一个万劫不复的错啊!都是错的你知道吗?可我知道哪儿错了……”
心里知道,只是心里知道啊,只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怎么也说不出口啊!
秋晓的眼泪像雨,淋湿了那片发霉的天空。
古居终于松开了手。
这一松手,就是人间天上,两处茫茫;
这一松手,就是落花流水,心死如灰;
这一松手,就是割断了前生的缘起,抛开了后世的相逢。
秋晓只记得古居最后说出的那句话:“你知道吗?这世界有多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