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晓,我们回家吧。”
钟望尘是那么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仿佛他已无数次这样说过,无数次就这样与她一起,回到他的家,那座他曾向她描述过的有着紫薇花和相思树的院落。
“回家?”秋晓的脸上却是一片迷惘:“回哪个家?”
“当然是回我们的家呀!”望尘笑了:“你忘记我给你说过的话了,高尔基路的那个小院,那座小楼,那里有我的童年和少年,有妈妈,还有一个姑姑,她就住在楼上面,还有……还有……”
“还有胡笳!”秋晓脱口而出。
“对,还有胡笳。”钟望尘心中掠过一丝微微的刺痛。难道永远都无法忘记吗?秋晓?忘记……胡笳?可是,他的微笑依然很平静:“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胡笳是什么样子吗?我想领你去见姑姑,姑姑还可以教你吹奏呢!”
秋晓轻轻地吐一口气:“好……吧,我答应你,不过……”她抬眼瞅着望尘:“我要先回墓园去。”
“对,你应当回去跟父亲告别。我跟你一起回去,好不好?我会当面告诉他,我要带秋晓离开墓园,我会给秋晓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家,我还要永远对秋晓好,让她拥有世上最多的幸福和快乐,你说好吗?”
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悄悄靠近秋晓,那么熟悉,像是在梦里无数次听到过的,温柔地撩拨着她的耳鼓: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秋晓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来,又在暗示着什么?她会做谁的新娘?是望尘吗?如果真的是望尘,为什么她的心里还会有茫然和困惑?秋晓并不知道,这其实是她的母亲阳子在若干年前的那个石榴花红的夜晚说给她的父亲伞郎的话;秋晓更不知道,这句话曾经伴随着她的父亲,度过了漫长的墓园岁月——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她只知道,她要跟着望尘回家了。
她要告别父亲,告别墓园。
横笛而吹的白衣少年和倚树做画的小女孩,仿佛穿越时空从那个遥远的世界里回来,又一次走过墓园。他们的脚步依然惊起鸽群,漫天飞舞;他们同时惊动了正在给鸽子喂食的哑叔。哑叔抬起头来,看着这一对让他心仪的年轻人愈走愈近,他一定早有预感,他一定最先知道,他一直等待着的一天终于来了。
秋晓的表情没有快乐也没有忧伤,她的眼睛里只是飘拂着天上飞翔的鸽子的影子。那是一种多么淋漓尽致的……飞呀……飞呀……巢穴在此,但终究是要飞呀!飞呀!!
秋晓说:“我要走了。跟望尘回家去。”
哑叔转过身去,慢慢走回他的小屋。
哑叔佝偻的背影在秋晓的目光里越走越远。
秋晓静静地站在那里,心里却有个急切的声音要冲出胸膛:等一等……父亲!请你告诉我,你真的……是不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是谁?她现在在哪里?还有我的哥哥……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哥哥?如果我真的有一个……哥哥,那么他是不是……就是古居?!
可是,谁又能听得见秋晓心底的呼唤呢?
哑叔从小屋里走出,一只手上捧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另一只手里,是那把红纸伞。
我的伞!秋晓着急地喊出来:“我的红纸伞!”
那一瞬间,秋晓的目光穿透了哑叔捧在手里的红颜色,看见了从遥远的岁月里飞速逝去扑面而来的那片红云,更看见红云后那一道撕破天穹的粉红色闪电,还有梦想了千遍万遍的那座家园——那大片大片血流成河的红颜色,又在眼前铺展开来,滚滚涌动,绵延到天边。秋晓深信,那梦中的家园一定都是真的,它决不仅仅是她的一场幻梦。它也许就藏在谁的隐痛里,藏在红伞笼罩的传奇里,她也许会凭借这把红纸伞找回它。可是这样找回的家会是望尘的家吗?
秋晓解开包裹。
包裹里是那件她从小就穿过的绣满了红玫瑰的白色软缎披风。
秋晓知道自己就是被包裹在这样的襁褓中,在红纸伞的遮蔽下,出现在墓园里的。
这一刻,秋晓几乎要忘记了眼前还有钟望尘。
钟望尘却带着浑厚质朴的笑容,从秋晓的手中拿过玫瑰披风:“来,秋晓,我来帮你披上它。”
秋晓怔怔地注视着望尘。
望尘的眼睛清澈如水,望尘的手指温暖轻柔,他把披风的飘带系在秋晓脖颈上,却没有看到秋晓眼中的忧伤。
噢,望尘,钟望尘,难道你真的不知道,秋晓只是在寻找家园?难道你真的不明白,在秋晓的家园梦里没有你,没有你呀!在红纸伞的传说里没有你,在红云漫步的时候……也没有你?你只属于那些笛声飘荡的少年情怀,属于菱湾桥上看镜花属于黛蝶飞飞玫瑰红红的前生记忆,属于……墓园呀!
可是,望尘呀,你真的能给秋晓一个梦想中的家园吗?
秋晓慢慢转过身,撑起手中的红纸伞,走出墓园,身后是哑叔平静的目光和漫天回旋的鸽哨。
哑叔目送着他的女儿走远,知道她就要回到那座他曾魂牵梦萦过的小院了;
小院里有一座小楼,小楼里曾经有过绿衣裳的等待,也曾经有过紫衣裳的心事。
在他还是伞郎的时候,他曾经在小巷里等候桑眉;在他没有了桑眉也失去了阳子之后,这座小楼就成了令他爱断情伤的坟墓——他的阳子在这里避世,他和她咫尺天涯,不再聚首。
现在啊,他终于把她的女儿还给她了。
他相信阳子一定会认出自己的女儿,他把秋晓还给阳子的同时,也交还了她红纸伞和玫瑰披风;他也相信阳子一定会懂得他的这番苦心,他老了,早已没有当年做伞郎的劲头,但是他有谦卑的感恩的心,他永远铭记那个石榴花红的夜晚,铭记她为他唱过的歌谣: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就是那一夜,他们有了自己的女儿。
秋晓不知道,她就这样永远地告别了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