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作者:谭易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607

式微妈妈竟然熬过来了。

熬到了1969年的到来,熬到了秋晓和他的双胞胎的孩子的到来。

式微妈妈对自己的了解和对那段日子的精辟论段十分贴切和到位,以至于让我听了之后就一直搁在心里最苦涩最痛感的那个位置,拿不起放不下;以至于在二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在我向读者娓娓道来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选择她的这段话做我文章的标题: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我相信我对式微妈妈苦熬尼姑庵的那段生活和她的心态了解得比较透彻。这不仅因为式微妈妈曾经反反复复详情细说,更因为关于这段日子真留下了具有代表性的物证——那些承载着岁月和年轮的尼姑庵的物证,式微妈妈曾出示给我仔细端详。我却并不觉得意外和稀奇,熟悉我们这个故事的读者一定也不会觉得意外和稀奇。

还是那一窝丝线。

还是那一盒胭脂。

还是那两件唱戏的衣裳。

式微妈妈曾经在寂寥无比的夜里,信手打开窗前的抽屉,拿出这一窝七彩丝线,一根一根地梳理,一丝一丝整出头绪。那些理不清整不顺的心思,像极了窝在手心的这团烦恼丝,纠结了多少年,错乱了多少月,一丝一绺都有着解不开的疙瘩打不开的死结。只是式微妈妈自有满把的日子和无从打发的光阴,可以让她从容面对这些窝藏着的烦恼心思,她会让那些曾经眩目的颜色从岁月的尘埃中分离出来,如同心事灿烂,如同虹彩梦境。式微妈妈总是带着庄严而神圣的心情去做这些五彩缤纷的事情,夜夜秉烛,夜夜不眠。直到有一天她终于解开了最后一个疙瘩,打开了最后一个死结,当她把那些芳思缠绵的东西整理成柔顺通畅的一束,在窗纸泛白的天青色的光线里,高举在头顶,亲眼细瞧,才蓦然惊觉,长期的熬夜,黑白不分的忙活,她的视力已经降到了最低度,她再也看不准那些红红翠翠的颜色了。

后来式微妈妈又迷恋上了“扮戏子”和“装神弄鬼”的游戏。

也是在寂寥无比的夜里,淡淡的月华,如梦如烟如水。她常常会拿出那盒胭脂,对着镜子把自己涂抹成古装戏里的女子。那胭脂是嫣红留下来的,有些干裂有些陈霉的香气,涂在脸上却鲜艳无比,映衬着苍白无血的容颜,清清冷冷的唇,孤苦伶仃的心,不一会儿就融进皮肤里去,只一瞬间又是一脸的苍白如血——她有些害怕了,重在脸上涂了胭脂唇上也点了樱桃一样的艳红,她看见它们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真是那种艳若桃花的样子,再看时已荡然无存,脸上血色骤褪,冷若冰霜,俨然女鬼。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变做女鬼了,或者她的身上有着胭脂香粉也遮盖不住的鬼气。那么就权且做一只鬼吧,生无爱,死无恨,来去如风,前尘若梦。她穿起了那件戏装。

穿上戏装就真的是一只女鬼了。扮做女鬼的式微妈妈那时还有一头好头发,她喜欢身着戏装长发飘飘,在尼姑庵的夜里穿来串去。如果是在春夜,如果有雨,有遥遥的花香,她会在雨里淋一身的水,弄花香满衣;如果是在夏夜,如果有雷,有远远的闪电,她会在雷声里惊魂失魄,在闪电里笑出眼泪。秋天的夜里一定有风,有镜月高悬,满地都是银杏树的落叶,风从尼姑庵的那一头吹起,吹到这一头她的跟前时,她的长发裙裾水袖一起跟着旋飞的落叶,往落寞的低空里去飞。冬天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雪,她的学生们都不来上课了,她会关了尼姑庵的大门,白天踏雪寻梅,夜里随着轻盈的落雪一起,让心事无声,让脚印无痕。

这样的游戏一直持续到秋晓到来的时候。

秋晓看到了这活在尼姑庵的寂寞和乱世之外的清静之地的漂亮女人,她有无尽的哀怨和无从排遣的心事,有刻骨的隐痛和无法平复的伤痕,她善良而多愁,清孤而悲苦,承载太多而落寞无助——看到她就不由人想起世间的男人,是谁忍心伤她弃她,又是谁伤她弃她之后又扔给她这许多的愁?

秋晓是聪明的,她从式微妈妈每日里描红点翠的那一盒胭脂,和那两件总是在夜里穿了出去的戏装上看出点不一般来。那胭脂是陈年的老古董,想必也是从江南水乡的胭脂行里订做的,自然也是用清明前的桃脂杏浆和着香雪清露熬制而成,芬芳馥郁自不必细说,单就胭脂盒上镶嵌的那些珠钻翡翠也不是一般的俗物可比。心里知道这里边一定有一些典故,不知是哪个相好的送的?是谁和谁的相好?又是谁和谁的相送?至于那两件戏装,虽然有点今不如昔,残旧不堪,但也是天上取样人间织就,染尽江南春水色的好货色,料子是苏州城里所产的极品绸缎,所绣花色也是杭嘉湖刺绣之乡的顶级花娘亲力而为,价值不菲,卓尔不群。想必也自有出处。

当然,秋晓的想像无法超越时空睽隔和岁月流逝里的庵堂内外的迷情渊源,久远的事情她可以不去想,不必知道,近在眼前的事实她却是不去想也看得见。

秋晓只想知道眼前这个守在尼姑庵里的女人究竟是谁。

事实上,等到秋晓知道式微妈妈是谁时,她也该离开尼姑庵了。

真不知道她在亲眼细瞧了式微妈妈在尼姑庵里所受的苦之后,她还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委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