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原来何夕已今夕
作者:谭易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770

我六岁的时候,式微妈妈已经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关于我的身世。

式微妈妈从来就没有想过,其实她是在替秋晓抚养孩子。

式微妈妈的眼睛清纯如水,表情里全都是温和柔顺的神色——她竟然一点儿都不担心,假如我真相信了她的话,假如我真在乎自己的身世,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我一开始总是装做不相信,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后来我不摇头了,也不吭气了,式微妈妈倒有点儿惊慌失措,她的心情我真的……能够……理解。

其实关于身世,关于我自己的一切,我是真的……什么都……知道。

我怎么能不知道?

我是有先知先觉的孩子我怎么能不知道?

我之所以装做不相信,是因为我怕式微妈妈难过。

既然式微妈妈已经流露出一点儿惊慌失措,那我只好乖巧地细听,不言,也不语。

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我听话,乖。

但我……真的是那个……从一开始就对式微妈妈表现出强烈的爱和……无限深情的……孩子吗?

或者说,那个总是用无限深情的目光注视着式微妈妈的小可怜,那个总是意味深长地迎候式微妈妈的灵性小人儿,真的是我?是我吗?

式微妈妈说:“就在你们过满月的那天,我用那枚娃娃拳头的银簪子去村子里换了许多鸡蛋,回来煮红皮喜蛋准备犒劳你娘也散发给附近的乡亲,庆贺满月儿总得有点儿讲究的啦!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兄弟俩刚刚吃饱了奶水,伸胳膊蹬腿儿地在你娘怀里撒欢儿。你娘就说:‘给,一模一样的两个,你随便挑吧,挑中了大的呢,你就是大儿的娘亲;抱走了小的呐,你就是小儿的亲妈。’你娘说着就把你们哥俩往床上一撂,自先背转身去。说来也奇怪啊,刚刚还伸胳膊蹬腿忙着撒欢的两个油糕串串子,一眨眼就不吱声了,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本想抓阄一样地随便挖抓一个就行了,伸出手就看见了你的这双会说话的眼睛——我寻思着这双眼睛我在哪儿见过呢?我想不起来是在梦里呢还是……还是几辈子以前就认得了?也许是前生吧?对!就是前生!我们是在前生就已相过面的!对!在前生你就是我的亲儿了!难怪我看你时会这么心疼,会让我一下子就明白自己是谁了——这就是我的儿,我身上掉下来的宝贝疙瘩……我的亲亲亲亲亲生的儿呀!我也顾不上看另外一个了,知道那定是个没缘份的了。我一下子就抱起了你,拿起箱笼里最漂亮的一块花布紧紧地包住了你,再也不肯丢手,生怕你娘又抢回了去……”

式微妈妈每次讲到这段趣事儿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感慨万分:“没想到我命里头心心念念的儿子就是这样得来的,谁能料想我在尼姑庵里熬活寡,竟熬出这么一个好儿子!”

而我,每次听到这些时,也总是忍不住去问:“另一个呢?我那兄弟我那另一个呢?”

式微妈妈说:“另一个啊,我抱走了你后再又看了他,你猜他干什么呢?他正吮着手指头想心事呐!“

“可我为什么叫商痕,而他又为啥叫商彤呢?”

式微妈妈说:“那都是你娘的心事,她总是说;‘姐呀,你看咱这一对孩子,天生的双胞胎,老天爷都不想让他们分开的,现在却要活生生地撕扯开来,一个留下伤痕,另一个也留下伤痛。干脆就给他们起一个以毒攻毒的名字,大的就叫商痕,小的就叫商彤,名字上占尽伤痕和伤痛,命里头就既没有痕也没有痛了。”

知道这些之后我就再也快乐不起来了。

年幼时我以为自己是在乎身世里的事,或者是牵挂远在天边再无见面的同胞兄弟,长大后我知道我和我兄弟都是被这样咒语谶言似的名字给害了。

伤痕和伤痛,

果真是遗世独立的有痛有痕的兄弟。

式微妈妈说:“我就是在你满月哪天正式成为你的妈妈。我把你用花布包了放在我的被窝里,一眨眼的工夫你就长江黄河似的给我尿了一床铺,换尿布时我就随手给你手腕上戴上那枚琵琶纽扣,我要给你打上记号呀,以后再怎么着两个娃娃也不怕被顶换了。你娘见了却说:‘噢,琵琶纽扣啊,孩子他爹也有一个的,和这一模一样,回去了我给彤儿也戴上!’说完这句话她立马就后悔了,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也终于知道了我是谁。而我心里一直明亮得跟铜镜似的,从她初来尼姑庵我就知道她,而她直到要离开了才慢慢醒悟过来。一层窗户纸就这样一捅就破了,一句话说出去也就是覆水难收啊!”

就这样,让我变做式微妈妈的孩子啦,是吗?

真的就这样……就这样……让我……让我和我的兄弟从此有了区别有了不一样的人生和命运,让我和生我的……秋晓从此成为陌路成为不可亲近的……人……是吗?

式微妈妈告诉我,秋晓就是那一天喝完了满月酒之后离开尼姑庵的。

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眼睛却盯着另一个孩子,一步三回头,步步热泪流,狠下心来走了几步,又折回头来再也不舍得走,终于为自己找了个理由:“姐呀,我的奶憋得难受,让我给娃再喂一口奶吧!”

然后便是千叮咛万叮咛:“姐呀,尼姑庵里养不活娃娃,快给娃找一个奶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