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妈妈抱着我,在漆黑的夜里四处寻找红灯笼。
在我的故乡商州有一个古老的风俗,谁家生了孩子,谁家孩子的奶水多得吃不完,而那个母亲又非常愿意把自己多余的奶水让给别人家的孩子吃,谁家的门楣上就会挂上一盏红灯笼。
方圆十几里地只要有人瞅见红灯笼,就晓得这家里有心甘情愿做奶妈的人;
谁家孩子缺奶吃,就尽管找这红灯高悬的人家。
抱来孩子敲响门,把那饿得嗷嗷直哭的欠吃的小冤家送到奶妈的怀里,只看见奶妈先用手揉了揉憋得肿胀的**,轻轻一挤,那些攒七攒八、隔日隔夜的陈奶汁就像射箭似的,射了孩子一脸一身,射了脚底下的地面湿得就像洒了半桶水。那些饿极了的孩子闻见了奶味就像猫闻见了鱼腥、狗嗅着肉香,死劲吸鼻子,张大了豁亮亮的嘴巴,一口就逮准了奶头,做奶妈的往往在这时会猛地抽出奶头,轻嗔道:“看把我娃饿的些,看把我娃馋的,我娃不吃这拉肚子的陈奶,我娃等一会儿,我娃再等一会儿!我娃等着吃香喷喷的新奶奶!香喷喷的新奶奶嗷!”似乎只有半袋烟的工夫,她就失急慌忙连声叫喊:“新奶奶下来喽!新奶奶下来喽!”这时候的奶水,肯定是新鲜、活泛、香喷喷的,奶妈像按上敞口的开水瓶盖一样,把她那热腾腾的紫红桑葚一样的奶头嘣儿地一下,塞到馋宝宝的嘴里。
奶妈找到了乳儿。
奶妈找到了乳儿就该把门楣上的红灯笼摘掉了。
从此挂在屋子里,挂得不高不低,挂在她的小乳儿一抬眼就能瞅见的头顶。
有奶就是娘,从此她的乳儿就开始认灯,也开始认奶妈。
金水容易奶水难,这种记忆会一直到老,到永远。
而式微妈妈为我寻找奶妈却是费老神了。
先是到处都找不见红灯笼。从茶房往商镇一路望去,除了天上的繁星,就是夜游的车灯,似乎1969年的那个冬天所有的奶妈都找到了喂奶的宝宝,或者那个奇怪的冬季,根本就没有什么奶妈。
式微妈妈那时并不知道,原来找奶妈的习俗在此前早已被当作“四旧”给破除了。
式微妈妈只知道抱着我在黑漆漆的夜里找啊,找啊,爬过两岭又翻过四方岭,折回头沿着巩家湾的坡道走了两三个来回,又走过堡子村走进商镇又走过金盆村,最后又折回头来,来到位于州河边上的一个村子。
那个村子名叫彭家屋场。
想当年式微妈妈的母亲粉云在商山寺里削发修行,为这方圆十几里地的大小村落做尽了善事善举,无论是寺里的善男信女还是村里的平头老百姓,都惯常像招呼自家女儿一般喊她“云姑”。她那时候还常常充当着给附近村子里的姑娘们开脸的重任。无论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还是小家小户的小姐,出嫁的前夜都要请了她去,一块薄薄亮亮的景德镇的细瓷片,一根柔柔韧韧紧紧绷绷的绣花丝线,轻捏慢捻地动作着,胆大心细地又剔又刮又揪又揉,一张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俊媳妇的俏脸就给调弄出来了。又听说这云姑还有着一手涂脂抹粉梳头做秀的绝活,素洁的袈裟内总是揣着一把梳子一瓶桂花油一盒南洋产的珍珠粉,每当她云游乡间接受布施四方化缘的时候,面对着慈眉善目的缩在门扉里的老婆婆,以及闺阁绣架前乖巧稚气的大姑娘小媳妇,她就忍不住施展自己的看家本领,帮着她们把那些毛茸茸或者绾结得别别扭扭的辫髻收拾得油光水亮。女人的美在头上,谙知此道的她就专门琢磨出了许多梳辫子盘头的窍道,什么三股辫六股辫鸳鸯蝴蝶辫,还有什么龙头髻凤尾髻蜻蜓点水髻,把四乡八村的女儿们装扮得心花怒放,与此同时她的化缘的袋子总能满载而归,装了乡民的布施,也装了千恩万谢的满意。
云姑最后一次来彭家屋场化缘时,还专门为村西头河沿上的人家出嫁姑娘做了精心的梳妆和耐人寻味的打扮。脸是女孩儿于前日夜里洋油灯下求美心切自做主张开了的,额头上浓重的汗毛还未剔净,眉骨处却被细瓷片划出一道道血拉拉的印子,摸黑瞎整的眉毛一边高一边低,眼睛由于哭过肿成烂桃子。一筹不展之时就来了云姑,先是热敷又是冷敷,消除了一张泪脸上的红肿,紧接着就操起锦囊内的薄薄亮亮柔柔韧韧,脱颖而出一张清清爽爽的俊脸来。云姑为新嫁娘设计的发型那才叫绝呢!后面是高高挑挑一溜小辫围拢而成的富贵髻,塞了假发做弄得虚虚实实一个大墨菊的样子,前面是厚厚重重蓬蓬松松的头发帘,既弥补了张家姑娘那一边高一边低的扁扁的头形,又遮住了额前的大奔儿和眉骨处的血印疤痕。那对绿如意的碧玉簪是斜斜地嵌在耳后的,衬托着一张修整俊了的脸又多了几分矫娇之态。
云姑就是在那一天的回程之中,遭到那个小货郎的调戏。
云姑就是在那一天蒙受羞辱,并且坏了名节,被逐出商山寺。
但是云姑自有和彭家屋场难以割舍的缘份,她跳河被救是在这里,后来和染房里的救命恩人成亲又阴差阳错成了北山里的山大王和压寨夫人,也是起于这里始于这里,最后又回归这里。自是后话,暂且不提。
只是不知,那个晚上式微妈妈抱着我急急忙忙来到娘家门前,风风火火敲响门,又能造就我与彭家屋场与她的母亲云姑怎样的缘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