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假思索地脱口喊出了:“商彤——商彤——商彤——”
我的声音穿越林海,在氤氲的森林腐质土的气息中,发出震颤的嘹亮的回音,漫山遍野都是我的呐喊:“商彤——商彤——商彤——”
我在望远镜里看见商彤也朝山上,朝我们的嘹望哨上看。
商彤一定听见了我的呼喊,但是商彤没有理我。
依旧在玩他的高空架大马。
“商彤——商彤——商彤——”我继续喊。
山下青苔小院里游戏依然。
只有琴姨惊慌失乱,手中的梳子掉在地上,脸色苍白。
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别喊了,他听不见的,他不知道这就是他的名字,他有他父亲给起的名字,他叫……钟爱……”
“钟……爱?!”我移过脸来看父亲:“他明明是我的弟弟,他明明就是商彤,他怎么会有别的名字?他怎么会叫……钟爱?!”
别人的……钟爱?!
父亲不说话。
只是陡然间脸色铁青,继而变得苍白失色,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父亲没有接过望远镜朝山下去看,但我知道他已经早就看过千遍万遍了。
父亲没有责备我的狂呼乱叫,只是表情古怪,似是痛苦,又似有难以言喻的幸福和喜悦,最终陷进一种无法否认无法回避的愧疚中去了。
岁月在我眼前飞速流逝,一瞬间,我跨越了少年的无知和年少的迷惘,跨越了十二岁的种种局限与困惑,多少人世的沧桑和无奈彷徨,多少如梦如烟的故事和故事里撕心裂肺的绝望,都在我心中悲情诠释,感念神伤,定格成一个小小男子汉过早的深刻与坚强。我觉得自己可以像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那样同父亲对话了,可以像一座山对另一座山那样,沉默着,固守着,凝望着,同父亲对峙。
这一瞬间我读懂了父亲。
父亲游游移移的目光总在逃避我探究的眼神,而我执着的凝望里自有洞穿一切的残忍和自戕般的心殇。
父亲的声音低若蚊嘤:“他……真是……你的……弟弟,尘叔……有病呢……是个……好人……”
父亲说:“那女人……你该知道的……是你母亲,可惜命苦……只是对不住你……和……你的……式微……妈妈……”
静静地,看着高大魁伟的父亲,看着他那样艰难地讲述自己,讲述那份伤心和隐痛,生平第一次,知道外表强悍无比的父亲,内心世界里竟有着如此鲜活的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东西,它使父亲终日走不出歉疚与自责,走不出转瞬即逝的快慰里恒久不灭的窝囊与憋屈,丧气与灰心。
呵,父亲,你就这样终日死守着别人的幸福?你就这样把自己活成了苦行僧,又眼巴巴地看着你的商彤去点缀别人的光景,却让另一个儿子商痕从来就没有过……父亲!
我不知道该不该责怪父亲,该不该让父亲去自食其果。
难道真要我的父亲去……自食其果?
难道要让他在法律上道义上伦理上以及他与式微妈妈生疏无比的夫妻情份上,甘心情愿地去接受正义的鞭打,灵魂的拷问,和惨不忍睹的心灵讨伐吗?
还有父亲的眼泪——第一次我看见了父亲的眼泪,那是一个伤心的孩子才会有的眼泪呀,那是多么无辜又多么……纯真的眼泪呀!
父亲泪眼朦胧。
父亲眼泪婆娑。
但是父亲还要问我:“乖儿子,你会唱秦腔吗?能不能给老爸唱一段秦腔?”
那一刻钟,我好像听见山下长满青苔的仓房小院,正幽幽飘过白衣白裙的修发女子如泣如诉的《李慧娘》的唱段:
“可怜我青春把命丧,
咬牙切齿恨平章。
阴魂不散心惆怅,
口口声声念裴郎。
红梅花下永难忘,
西湖船边诉衷肠。
一身虽死心向往,
情意不泯坚如钢。
钢刀把我的头首断,
断不了我一心一意爱裴郎。
仰面我把苍天望——
天哪,天——哪!
为何人间苦断肠?
那一刻钟,我有点糊涂,又分明清清楚楚。
琴姨的唱段把我的心给唱烂了。
从望远镜里看见她的脸,有梨花带雨一般的眼泪,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她此刻流下的又是怎样的眼泪。她就这样牵绊着我的父亲,让他一生都是孤魂野鬼,一世都是伤心的人。
不知咋的,我突然想起了故乡的尼姑庵,那活在另一种孤独和寂寞中的女人——琴姨和式微妈妈,谁更像李慧娘?
还有尘叔,他和父亲相比,谁才是那个裴郎?!
我哭了:“爸爸,我不会唱秦腔,式微妈妈也不会唱秦腔,会唱秦腔的那个人,她在山下的小院里,她在我和式微妈妈的噩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