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
北都,亲王府后厅。
一旁坐着的中年,微微有些佝偻,身形瘦弱,面色焦虑:“昨日你入宫之事,何不与我商量过?”
“商量?赵大人,你们这些文人,要商量到什么时候?杨九的大刀已经砍到大哥头上了!你们这些个文武百官不为大哥挺身而出,一个个就会商量。”荣亲王旧是穿着一身的甲盔,一手按着桌子,将心中不满全数灌向一旁赵云华。
这赵云华乃北国礼部尚书,二十余年前北国****之争,曾助顺治登位,自是状元出生,更兼书画双绝,得先帝赏识,颇为重用。
“王爷,你可知道,昨日你擅带兵器入后宫,已是落下把柄。若是杨九借此发挥,安王爷一个犯上作乱的罪名,王爷该当如何?”赵云华如此说道,焦虑颇切,却是萧索。
荣亲王鼻中一哼:“本王会怕杨九那厮?”
“王爷!如今杨九权势通天,执天下兵马,万不可与他这般冲突啊!”赵云华苦劝起来,“王爷,如今圣上积病已久,恐撑不过多少时日了。若是王爷此刻有个三长两短,北国偌大之地,皇室数百年基业将何去何从?”
“你也知大哥他身体撑不了多久了?杨九那厮如此跋扈?尔等身为肱骨之臣,个个贪生怕死。真要等到我北国江山异姓的那天,你们一个个如何去见泉下先皇!如何对得起北国无数军民百姓!”说着,这荣亲王死死盯着一旁瘦小的赵云华,双目滋血,只见那按在桌上的手早是青筋暴露。
“王爷,你且听我说,如今圣上病重,圣子早夭,康亲王下落不明。退一万步说,若是圣上不幸驾崩,王爷乃北国唯一正统,若是王爷此时不爱惜性命,他日杨九以身居上位,试问天下还有谁能与他一较高低?”赵云华见得荣亲王如此,将心中酸涩压去,循循而道。
“哼!赵大人。你怕是等的就是大哥归天吧?谁不知你膝下一儿一女皆与那‘杨痕’义结金兰,他日杨九那厮篡位,你赵家怕是也有不少好处吧。”便是这般说,荣亲王斜眼去看赵云华,面色之中全是不屑。
“王爷!臣,自****之争起,便力挺圣上居主之位,早是与杨家划清界限。直至‘杨老’自引退位,再不问北国之事,论及经史才又有相交,不过文人相惜罢了。那‘杨痕’之人,满朝文武谁人不知他心无大志?小儿不过与他自幼玩大,多少有些情感。王爷若是以此说老臣居心叵测,臣亦无话可说。王爷安危系北国之运,只求王爷能以天下苍生为重,勿再以身犯险。臣话以至此,便不多做讨饶。先行告退。”便是这一番言语,赵云华起身又是一叹,自往门外寻去。
那北都的骄阳正是毒辣,这人自出亲王府,只觉周身全无半分气力,好是这北都车水马龙的街道,徒叫人一身萧索,却是不知该往何处去了。赵云华只在这街上定定望了望天色,徒留一叹而已。
那堪最是忧国人,奈何世间百般事?
古今多少豪杰去,方知最难侍君王。
入了夜,天空窸窣的下起小雨,扫去一日之炎。去城几里已是荒野之中,无星无月,更是暗色的紧。赵云华一人而来,脚下走得缓缓,双手背在身后,本是瘦弱之人,这黑夜之中,苍穹之下,更是索然无味。
不远便见得小屋,屋中还有些许灯光,山林之边的寒气让人有些难耐。赵云华停下脚步,抬头望望天空,细细雨水打在半分枯槁的面庞。人生匆匆五十载,闭上眼睛,黑夜好似没有了声响。寒气再度袭来,微微觉得身上有些发颤,回过神来,再向小屋而去。见得门口有一处篝火,火光不是太亮。篝火之上放着架子,许是方才烧烤过些什么,小雨打在灼热的木炭之上,“嗞嗞”的有些声响。
“赵叔来了呀。”这入了屋,赵云华还未回过思绪,便见得屋中杨痕先起身打了招呼。那杨老坐在一处摇椅之上,一旁的方桌上放着提梁壶,那壶嘴还有些许热气散出,许是方才烧开。
“噢,痕儿。”赵云华应了声。便是愣在那里,没了声音,只静静的看向水壶。
“赵叔,这么晚还下着雨,您过来有什么事吗?”杨痕见得赵云华如此神色,也知不是无故而来,只看义父没有开口的意思,这又说道。
“痕儿,我与你‘义父’有些经史的问题询问。无趣的很。”赵云华回了回神,看向杨痕。
杨痕也知话中的意思,只觉心中有些担忧,此时却不便打扰,道了句:“噢,义父,我先回房去了。有什么事再叫我。”这说罢,便出屋去。
只说这草屋分做三处房舍,三处皆不大,居中的杨老自行住着,那左右是杨痕与杨九的。杨九久未来过,屋子自是无人居住,杨痕本是爱些厨艺之类的,便将此处置成厨房,宽敞起来,倒也活动的开手脚。
杨痕出了主屋,便回自己屋中去了。那心中计较,便难为人知,且看此时的屋中二人还说道着。
“赵大人,坐吧。”杨老自摇椅起身,手提着壶便是布置了青瓷杯与赵云华同坐一桌。
赵云华坐下身来,看得杨老为自己面前的杯子倒茶水。一股热烟自壶嘴而出,片刻又是出神。
“赵大人来,有什么要事?”杨老放下手中铁壶,将杯子拿在面前吹了吹问道。
“晚辈有一事求前辈相助。”
“赵大人是朝中重臣,有何事要老朽帮忙?”
“还请前辈出手,挽狂澜于舟前,救北国于危难。”赵云华口中说道,那语气,分明却是没有多少力气。
“赵大人多虑了,如今北国国泰民安,老朽也没什么能做的了。”这般说,杨老却是闭上双眼,将杯中之茶喝尽。
“前辈,您当真不愿出手相助?”
“是非在人心,成败在天命。赵大人又何必如此执念。”
“为人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忠以身侍君王,义以德安天下。恕晚辈无法放下。”
“如此,恕,老夫无能为力。”
听来决绝,那脸上却看不出有怎样波澜。赵云华怔怔望了望杨老,只得叹出一气:“哎。前辈,国之为乱,黎民之苦。前辈怎么忍心?”
“若无为而顺,又如何国乱?”杨老听来,倒是微微笑了笑。
“一身肝胆,只报皇恩。前辈执意如此,晚生如何强求。”这说着,赵云华将面前茶水喝下,只觉得好是苦涩。抬起头,看看这草屋,夜里的雨落在屋顶之上。虽是小雨零星,那静得如此的夜,隐隐也能听的声响。
杨老没有搭话,又为空杯添上茶水,静静的等着面前这个虽是五十几岁,却看似比自己更老上几分的人。
“前辈,如此,晚辈还有一事相求。”赵云华念得一时,这才回过神来。
“赵大人但说。”
“家中子女,还望前辈庇护。”
“那你自己呢?”便是这般听。杨老心中却是暗暗泛起些许伤感,那语气之中,不免也软了几分。
“尽人臣之事。”语罢,赵云华又是长长叹上一口。
那夜小雨窸窣,直至天明还未散去。屋前的篝火早已灭了,便是连烟雾也见不得半点身影,只留下一滩灰黑的残渍。待得日色大亮几分,便见得杨痕自一旁小屋出来。
昨夜赵叔与义父聊了那许久,不知所为何事?杨痕心里盘算起来,自幼与天行月儿处得来,三人还是孩童之时便是一个头磕在地下的兄妹。自己虽从不过问国事,但随着圣上身体日渐衰弱,伴随而来的流言蜚语也越是繁多。早时只在他们这些人的圈中,偶有听到九哥欺君之说。而这许多时日过去,若是说路人皆知,恐怕也不为过。九哥对他颇好,赵家兄妹待自己也颇好,只可惜赵叔与九哥之间。哎。杨痕扭扭脖子,看看还在天空细细飘落的雨水,勉强将自己的思绪收回来,罢了罢了,不想那么多了,他们的事,我也管不着。
这一日醒来,便去一旁煮些粥食与义父和自己。说是不去思量许多,这手下忙活起来,脑子却是闲着,不由得又想起来:若是哪天九哥当真和赵叔闹得不可开交,自己又该怎么办?总不好当作是事外的人吧。说是不管那些,这些年早是见的多了,真,哪有什么人逃得出去。
这心中念想,便又多几分烦恼感慨。正是独自烦着,却见得义父从门口探进身来。
“义父,再等会儿就可以吃饭了。”杨痕抬头见得,也未做多想,手下又是忙活着。
“痕儿且不忙,义父有话和你说。”杨老说罢,便又出了屋去,这杨痕却是愣了愣,只好放下手中活计向屋外去了。
那雨细细的还落着,虽是到了清晨,天色多少还有些不那么敞亮。
这出了门便见得义父回了自己的屋舍,杨痕也随着脚步去了,才进得屋,看得桌上有一处包袱放着,到叫人生出几分疑虑。
“义父找我有事?”
“为父有件事要你替我去办。”一边说着,老人一边打开包袱,自包袱中取出一封信来。虽是一身纵横的功力,那上了岁数的双手,看得也是颤颤巍巍。
“你去帮义父送一封信。”杨老将信交到杨痕手中,口中继续交代着。
杨痕拿起信,向着封面看上一眼,却是怔了一下:“这,义父。”
“怎么了?”
“义父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为父要出趟远门,你岁数也不小了,该出去走走,见见世面了。我这老友是个不错的人,你且将信交给他,他便知道为父的意思了。”
“这。义父,此去千里之遥,可不是见见世面那么简单。义父要去何处?或是遇到什么事了?”杨痕又看看信上的地址,那方外之地,早已不在北国境内,若是无甚大事,义父如何会让自己去这千里之遥送信?
“为父自有自己该去的地方,你便不需太过担心了。你今日就走,赵家兄妹和你一同上路。时间仓促,也未给你准备什么,一路上需要的便去买些吧。”这杨老不由分说便将包裹交到杨痕手上。
杨痕微微有些惊异的神色,这将包裹接来见得手中分量却是颇重,除却一身换衣的衣物,一叠银票外就是一本厚厚的书。
“这,义父…义父叫我送信,我自然没什么好推脱的,只是如此仓促。义父可真有什么麻烦?”
杨老微微笑笑:“痕儿多心了,义父一身修为,能有什么麻烦?这书是义父一身修为所载,出门在外当有些功夫傍身才好,你平日无事也该练些武艺了。”
“话虽如此,但。”这杨痕还未将话说完,却见义父摆摆手,分明是不想再说的意思,言语生生卡在喉头。
“没什么事了,你先去做饭吧,待会吃了,赵家兄妹也该过来了,也好一同上路。”
“是,义父。”杨痕带着满心的疑虑正要出门,又被杨老叫住,“对了,为父给你的‘混元珠’你要记得时时带着,切不可弄丢了。”
“噢,我知道。”杨痕应着出了门去。
这“混元珠”是杨痕自幼戴在脖子上的一颗珠子,拇指大小,通体墨黑。只说是小时候自己体质阴寒,常常患病,杨老便将此珠给他,用于强体。
这满是心事之人,吃起东西来哪还有什么味道?二人不过草草吃了点粥,配上平日间杨痕自己做的些小菜。不过一会,才放下碗筷,那屋外已经有了动静在那“二哥!二哥!”的叫着,杨痕知是月儿来了便迎出门去。
门外两人,男的看似有二十五六,一身淡色长袍,身形修长,面色英朗,发间戴一髻簪冠,正是赵天行,杨痕结拜的大哥。那躲在屋檐下叫唤着的小姑娘名唤赵月儿,如今方是二八之年。较大哥矮上一个头去,梳一垂发髻,戴着一朵琉光珠花,一身淡黄纱装,两眼汪汪便也几分可爱。
“杨老。”天行见得杨老随出屋来,先是欠身行了一礼。
“杨爷爷。”月儿也连忙打个招呼。
“嗯,你们来了呀。收拾好了便出发吧。”
“杨爷爷,到底有什么事呀,大清早的都不让人睡觉。”月儿嘟起嘴来,便是没太高兴。
“你们启程去吧,路上痕儿会跟你们解释的。”杨老交代着,又看看三人,“路上注意安全,遇事莫做逞强。”
“是啦是啦,凡事诸多忍让,莫要逞强,要听大哥的话。爹爹已经交代过啦。”月儿又向房边凑了凑,好叫这雨水不至于淋到自己。
“义父,那我们这便启程了。”虽是满腹疑虑,也知义父不会告诉自己什么,杨痕微微有些落寞的意思,这叹了口气,便向前去翻身上了兄妹两人带来的马匹。
“杨老,那我等先行一步。”天行见得杨痕如此,心中也是诸多计较,只念的一会路上再问个究竟便是。
此去北都向南,说也是奇,也还未走出几里地,便见阳光,回头望望,还能见得那北都一带分明还有雨色。出门远行,驱了**见日明,自然也当是个好兆头吧。
“老二,杨老和你交代了些什么?”方才有雨,几人赶路颇为急了,却是还未问及这事,此处见了太阳,天行自然先开了口。
“义父他只说让我们去方外‘天燎山’送信,别的也没交代太多。”杨痕独自一人骑着一匹枣红小马领路在前。那天行和月儿二人共骑一匹白马在后随着,这回了回头,杨痕心中又升起那份隐隐的担忧来。
“大清早的不让人好好睡觉,还下着雨呢就被赶出来,结果是去送信,哼。”月儿又将小嘴都了起来。
“月儿。”天行打断她,继续道,“家父也没说具体的是怎么回事,我觉得他言语之中好像有什么隐瞒的。老二,你不觉得此次出门有些不太对劲吗?”
“大哥,我也觉得不对。但义父他不说,我也没办法。我还指望着能从你们这知道点什么呢。”杨痕叹了口气,也是颇为无奈。
“这天燎千里之遥,照理不该走的如此唐突。只怕该是有什么原因。”天行又道。
“我也觉的不对呀。照理送信之事,我曾见过义父有一只颇通灵性的大鸟,让它去肯定比你我来得方便。再不然以赵叔的身份,随便派几个人去也比我们来的实在。我是猜不透义父的想法,但是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杨痕继续说道,如今离了雨地,这赶路的人本是一团云里雾里的,哪里还快的起来。
“噢,怕不是北都会将发生什么大事?”
“我也这么想过,可是义父一身修为天下无敌。赵叔又是朝中重臣,能遇到什么麻烦是需要我们出去躲躲的?更别说。”这杨痕本是要提杨九之事,可是念到朝中那些乱七八糟的,那赵叔已经与九哥交了恶,当下也不想再提了。
“更别说什么?”
“没什么了,义父说他要出趟远门,我也不知道去哪。”
“出远门?莫不是杨老要离开北都?”
“我也不知道了,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说你们有完没完啊!”天行身后的月儿听的二人讲这许多,早就不耐烦了,“就是杨爷爷要出远门了,顺便让二哥出去历练历练。二哥又不会武功,这不派咱们来保护他。”
“谁说我不会武功了?”杨痕回过头来瞪了月儿一眼。那月儿却吐了吐舌头继续道:“二哥那功夫,用杨爷爷的话叫做三脚猫,对吧。”
“是啦,妹妹神功盖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杨痕微微叹上一口,但愿真的只是去历练一下吧。这心中念着,脚下发力,便是扬尘而去。
天行还在心中计较许多,此刻却是没注意这义弟的动作。待得身后的月儿猛敲一下头,这才吃了痛,回过神来,策马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