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这北都之雨落得莫名,时值正午,远远便见得乌云铺天盖地而来。顷刻间暴雨呼啸而至。那些个本是抱怨小雨泥泞的商贩一时间人仰马翻,仓乱间收拾起来,躲进一旁的茶铺酒楼之中。日色猛的暗去,说是正午时分,哪里见得半丝光量?
礼部尚书府。这漫天而来的暴雨呼啦啦的冲刷着屋顶。赵云华一个人坐在书房之中。狂风而至,将薄薄的窗户吹开,一时间纸墨飞散起来。赵云华只是静静的坐在那处,在那处看着这屋外的电闪雷鸣,看着这屋内的漫天狼藉,看着被吹倒的烛台,什么也没有做。
“老爷!”屋外的侍女许是见得书房门窗开了,连忙冲进来,却见屋内如此场景。当下也顾不得被淋湿的周身,连忙上去关上窗户。
“老爷,您,您这是怎么了。”待得将窗户关上,屋内总算稍稍平静下来,侍女这才连忙问道。
赵云华并未答话,只拿起桌上的毛笔站起身来,“研墨!”
那侍女听得,又看老爷这般神色,哪里敢再说什么,连忙拨开桌上方才飘落的纸张,开始研墨。
“老爷。”只是片刻时辰,这侍女便取了墨置于墨盒,拿上前来。
赵云华双眼紧闭,手中执笔,却是定定的停在那处。屋外狂风又起,只留着那呼啸的声响在屋中肆虐。
如此狂乱的雨,这般摧危的国。一时间悲从胸中而起,念起往日间种种故事。本是读书生,一朝侍君王,如何落得今日局面?赵云华着了墨提笔便向面前墙壁而去。
自幼善攻经史,长成权谋侍国。
一朝金科登圣殿,蹉跎卅载春秋。
为官三十年,自认一身肝胆,忠君无二,奈何朝中奸臣执兵权而犯上,满朝不过附言之宵小,这书生安能扶正?再是念,笔下又落起来。
一生忠君为国,两鬓白发早生。
漫朝唏嘘尽妖魔,血书青史忠魂。
笔到此处,那人生浮沉之境,那北国将乱之时。那世间如何种种?那苍天何时开眼?
人生匆匆五十载,何系浮云重生死?
那堪筹得壮士血,敢笑苍生无丈夫!
草草数笔,书停而笑,笑这世间种种,笑自己的肝胆,竟为皇室所疑。笑那些个满朝文武,竟趋言附会。笑自己五十载春秋,竟不知活了个什么!
最是凋零世间,那堪风雨相摧?罢了罢了,唯有尽人臣之事,听天命之理了。
“老,老爷。”这一旁的侍女,哪里见过赵云华这般样子?往日间的老爷皆是温文尔雅,一副沉着的模样。如何会这般?自己虽说不懂诗书,但这文字中,分明不是老爷往昔的样子,怎叫人心中不念?
一旁人开了口,赵云华才渐渐从自己的思绪中挣扎出来。“哎。”一气叹,叹尽多少无奈。
“小香?你在赵家多少年了?”赵云华回过头来,看看面前这小姑娘。许是自己方才的模样吓到了她,心中颇有些不忍。
“老爷,奴婢四岁来府上,如今已有十二个春秋了。算是在府上长大的。”小香闻言而答。
“噢,十二个春秋了。十二个春秋了。”
“是的,老爷。”
“你且回去收拾收拾,这便离开赵府吧。”说来胸中无力,言语便是惋惜,赵云华再是瞧瞧这小姑娘,只得微莫一叹。
“这!老爷,是不是奴婢做错了什么?奴婢。”小香本是惊住,这抬头却见得自家老爷那般憔悴的模样,一时间语塞,却是再也说不出什么。
“没有,你在赵家一向乖巧听话。你且下去吧,叫管家过来找我。”
“老爷。”本是想再问一句,却奈何不知如何言语,自己自幼长在赵府,面前这人,早已视之为亲,这般模样,如何还能忍心。
“是,奴婢知道了。”小香应声而去,只留赵云华一人在屋中静静的站着。那时暴雨依旧,那时狂风不息。
北都的暴雨不断,一直下到午夜方才渐渐势颓。将军府后院书房掌着灯,光线却是颇亮。只听得屋外还有那雨水落在枝叶上的声响。杨九执了本书,手中比划着什么。不觉得时辰过的飞快。
“老爷。”这声音有些沉,杨九抬起头看看面前站着的老者。许是方才看书颇为出神,却是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富锦,什么事。”杨九缓了缓神回道。
这老者看的颇为圆润,身子矮胖。脸庞宽阔两耳肥厚的,当真如了其名,叫“富锦”。
“白面书生求见。”富锦躬身而欠首。
“噢,这么晚他来做什么?”杨九将书放下,端正端正身子。
“说是有要事相报。”
“噢,叫他过来吧。”
这‘富锦’乃是杨九管家,跟随杨九时日颇久。平日间府中事物皆由他打理。
不过稍待一会儿,富锦便领了个青年进来。青年随在身后,脚下步步轻稳,一身是书生服,执一扇,三十来岁的模样。脸色煞白,好似着粉一般。这身上带着些许雨色,来的倒是匆忙。
“九哥。”青年抱扇而施礼,“学生深夜来访,打扰了。”
“书生,这么晚了,有什么要事?”
“礼部尚书赵云华帅一众官员强入‘玄牝府’,已经。已经伏诛了。”这说着,青年将声音压得极低。言词中却是看不出怎样的计较。
却说这言语之人号“白面书生”,是北都内廷十三指挥使之一。此人本不过一落魄书生,俗名唤做“刘唐”,屡次文试皆无所成。后来某日有幸与杨九相遇,杨九观他骨骼,当是修阴劲之才。如此收入麾下,教其武艺,颇有所成。后杨九使他往内廷都指挥金完颜手下听话,因其面色煞白,一身书气,便号“白面书生”,屡屡有功,算是人才。
“哦?”杨九听到此处,心中也是一惊,片刻回过神来,“可知他们所为何事?”
“九哥,学生在赵云华身上搜到一封拟旨。”说着,刘唐自怀中取出一纸黄绸递上。
杨九将黄绸缎打开,便见得绸上所书:
奉天子命而代书:朕自病来十九年已,朝中颇有小人乘势而起。如今乱政之说已难安泰,朕身体欠康,欲伐之而难遂。今特降旨一道,令西京舍室号天下群雄而起兵事,代朕诛杀奸贼杨九之众,以清君侧。钦此!
短短不过数言,唯独没有玉玺加盖,杨九看在心中。不免暗自一叹,想来赵云华等人是想入后宫让顺治批示奏章。好让舍家发兵吧。
“除了赵大人,还有哪些官员参加?”杨九将黄绸放在桌上又道一句。
“礼部,吏部,工部,刑部,户部皆有官员参与,大小官员共计七十六人。”
“嗯。你以内廷的名义传令下去,就说赵云华率众入宫,欲图不轨,如今已经伏诛。乱党党羽尚未清剿,着内廷十三部缉拿乱党,不得有误。”杨九这话说的颇为低沉,听去刘唐耳中自然明了。
“是!”
这人听得一礼,便要弯身退去。又听杨九道:“等等,那些大人的尸首好生下葬。”
“是!”刘唐微微一顿,又是回礼一应。
待得刘唐退出屋去,杨九又拿起桌上黄绸,“令西京舍室号天下群雄而起兵事,代朕诛杀奸贼杨九之众,以清君侧。”以清君侧。瞧得微微叹了口气,舍家?这些个读书人,自知这皇宫内院早有严令,唯内廷金完颜与自己能出入。那日荣亲王以身犯险,自己已经不与他计较。今日这一众官员也当知有去无回,奈何?罢了罢了,在他们心中,恐怕这才是尽忠吧。顺治,你有这帮臣子,泉下也当欣慰了。这想着,杨九不免带上几分感伤。北国?若是说北国终有一日会亡,亡国之人不会是自己。顺治,你这一去倒是清闲了,师兄,你这一去倒是自在了。念来心中苦乐。那天子正统当真有这般魔力?让人能舍命相随?二十年前,师兄负气而去,顺治重病,这北国上下,说到底是自己打理的,不说有功,但也国泰民安。朝中百官多说自己欺君罔上,焉知这北国不单单是皇室的,也是天下黎民的,若不是自己,这北国将是何番景象?若说狼子野心,我哪比得过西京舍家?
今日北都,雨夜不寂,皇城之地,甲兵四立。
文来河源城,此处位临泪罗江,是北都去往南部城郡的必经之路。距北都不过几十里地,往日间车船来往,算是一交通要道。河源不大,往来客商旅人歇脚之地,如此客栈酒家却是不少。小小城池竟也有百十来家。
这杨痕一行人在路途中耽搁颇久,虽是几十里路,这慢吞吞的,待得来往河源,已是黄昏时分,正值热闹。几人盘缠颇丰,选了一处豪华的客栈随意打尖过后便定了上房两间,正是要休息。
这客栈唤名“往来客栈”,几人房舍居在三楼,透过窗纸看下是熙熙攘攘的大堂。十几张四方桌,三教九流坐着些人,大多置了兵器在桌上,看似不那般好惹的模样。看那衣着,当是往来商贾带护卫的,帮派豪强相聚的,甲兵军士饮酒的皆有。
这第一次出得远门,处处新鲜。虽是说早有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要惹事,凡事低调。但这年轻人如何耐得住性子?月儿自然第一个便要出门去玩耍一番,两个哥哥耐不住缠,再者出门逛逛,本也谈不上是惹了什么事。这相商之下,三人稍作休整便出门去了。
这才出得几步,却见一黑衣男子倚在楼梯口,生生将三人挡住。这男子生的颇高,四十余岁的模样,面容英伟,落胡窸窣,一股江湖之气四溢。背上负一长包袱,裹得严实,看去还颇有分量。此刻倚在楼梯口,一手执着酒葫芦,一手剥着花生往嘴里送,目光之中全无面前之人,只自顾自而已。
“这位前辈,劳驾让个身。”天行见得左右不得过,这便先是开了口。
黑衣男子将手中花生送进嘴中,喝上口葫芦中的酒,掸掸身上的渣滓,这才抬头打量起面前几人。那目光极深,分明带着几分飘渺的味道,几人哪里见过,只在那呆着。
“这河源夜间不是很太平,我看你们还是在客栈歇着吧。”待得男子打量片刻,这随口一说,又将酒往嘴里送了口。
“噢,却不知这河源哪里不太平,还请先生示下。”天行年岁长些,往日间礼貌惯了,这下微微欠身,却施一礼。
“我说不太平就是不太平,哪里有那么多哪里的,我叫你们好生待在客栈是为你们好。”这黑衣人也不看几人,只顾自己喝酒,口中颇为不耐烦。
“我说阿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说河源不太平,我大哥问你哪里不太平,你又不说,这又不让路,是什么意思?”这杨痕却是没有天行那般修养,见得面前这黑衣人,心中不免烦闷起来。
“就是!臭酒鬼!”月儿早也是不开心了,难得出趟门还出了这么个丧气鬼,这下二哥开了口,赶紧搭腔。
黑衣人如此一听,却是耸了耸肩,侧了侧身子,让出路来。倒是不与几人再争。
“哼!二哥,我们不管他!”月儿瞧见拉着杨痕便往下走,天行见得如此,也不好多做计较,抱了剑算是施礼,也随着二人去了。
河源夜色不错,虽不比北都那般繁华,可这四处挂着灯笼的酒家却是别有一番景致。三人渐行渐远,本是开开心心的要出门,来这么一个挡路鬼,月儿的心情早就去了一半了。一路上也没太多话,只看得两旁越来越是静了,不觉越走越远。
“大哥!你看。”此时立住脚,杨痕远远见得许多人围在一起,觉得不对,连忙拉住一旁要往前的月儿,边开口道:“这些个军士竟敢如此!”
这三人定眼仔细一瞧,却见有那一二十个军士模样之人,正围着一绿衫女子。夜间颇暗,虽是见不清面容,但自那身姿看来,却也当是曼妙年华。
“哥!你快看,他们在欺负那个姐姐!”月儿远远见得那为首的军士用刀柄挑向女子面庞,那女子分明往后退了一步侧脸躲过刀柄,“咱们快去帮忙!”
“不急,父亲叫我们凡事低调,且看看再说。”天行远远见得,便将一手按在宝剑之上,好是全神而视。
再说那处,虽是夜里颇黑,依旧看得那军士探手便要去抓绿衫女子。
“哥!”月儿看在眼中,心中焦急万分,这又拉拉天行,让他赶快帮忙。
“不可唐突。”这动作看起来,确实有些不对,但此刻还不能说就是要将那女子怎样,再者一众军士夜间围着一女子,该是其中还有什么。天行心底盘算起来,这才一回神,却见杨痕先是纵身而去。
“二弟!”天行叫喊不及,见得杨痕已入了人群,不由分说便动起手来。
这杨痕虽说是不喜好武学,平日间也未曾用心,但这自幼随着杨老长大,却也会些拳脚擒拿的功夫。这些个军士未觉有人来袭,当下见得杨痕手中发劲,左右便将两人打倒。那为首的军士这才回过神来:“奶奶的!居然还有同党!抄家伙。”
一时间朴刀出鞘,场面一阵混乱,杨痕方才见得众人欺负一姑娘,心中怒气而起,但哪里见过这阵势。眼见的两柄朴刀自天灵而来,当下连忙以手做爪,将来者手腕擒住,心里却是早已惊出冷汗。这天行也杀将过来,手中宝剑出鞘,一众军士只顾圈中二人,漏了个背给他,宝剑纵横开合,连伤数人。
再看杨痕这边,这方是擒住两刀,却见得又是一刀直直的来了眼前。手中连忙撒了,向后退了半步,才是险险躲过刀锋。心中正是大惊,那不过片刻出神,便觉得手臂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再动身时,那左臂已是被开了长长的口子,身子连忙向后倒去。
只是一瞬,又见一柄朴刀来到眼前,这哪里还躲得过去?心中大骇,汗水自额头猛窜出来。正是要命的时分,却见得身后一柄长剑而来,将朴刀生生挡开。杨痕还未回过神,只觉身后一股劲来。却是那绿衫女子将自己拉了过去,宝剑出鞘!“噌”的一声白光大胜,那漆黑的巷道一时间猛地亮了。绿衫女子手中宝剑似游龙一般,所沾刀剑一触即断,所到之处非死即伤,那片刻之间,竟是杀得一众军士仓皇落败。
“奶奶的!撤!”为首的军士见得情形不对,连忙喝了声,众人架起受伤的士兵便跑。那女子也没追的意思,任由这众人逃去。
“老二,你没事吧。”待得兵士跑的远些,天行连忙收了剑凑过身来。只见的此时,杨痕手捂着伤口,那脸庞纠结到一处,分明苦楚至极,鲜血自伤口噌噌外流。牙关紧咬着,脚下却是微微有些站不住身。这片刻摇晃,只觉得背后一只手将他扶住,凑过脸来。虽说那黑夜之中本是见不得清晰,但待凑得近了,却见得好似这皎若芙蕖秋水眸,静若寒霜凝雪容。一时间气血而涌,竟是忘了吃痛,呆呆的凝了神情。
那女子凑近身来,向伤口瞧瞧,见得虽鲜血外流,不过伤及皮肉而已。当下指中发力便要封住杨痕血脉,却不料那鲜血却是丝毫未停,只得一愣而停。
“二哥!你没事吧!”方才打斗之时,月儿本是远远躲着,这待得军士走远,也连忙过来。天行见得二弟如此,此时连忙将杨痕接过手来,也顾不得心中许多疑问,“老二!老二!你没事吧!”
杨痕正是吃痛,鲜血越流越多,当下面色也有些许惨白,“疼。”这一咬牙,却是没叫出声来,只看衣袖早已被鲜血浸泡。
那绿衫女子随手扯了杨痕一处衣角,连忙将那受伤的的手臂草草包了。却看鲜血这般汹涌而来,衣衫又如何止得住?不出片刻,便浸透了去。杨痕脚下早已无力,渐渐便是要晕厥过去,此刻众人都没了法子。
“二哥!二哥!”月儿连忙扑上身来,眼里的泪水便要呼啸而来。
“这!”天行也是无了法,“老二,你坚持住,大哥这就带你找郎中!”正是说,天行一把便要将杨痕抱起,却见得杨痕胸口的那颗珠子微微发起亮光,光线阴暗而深远,将那手臂包裹起来,只消半刻,手臂已不再出血。天行连忙取开那染做红褐的布条,见得伤口早已愈合,便是连伤疤都看不出来。而这光色渐散,片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老二,你,你觉得怎么样。”只见得怀中的人此刻却是缓过神来,就连那脸色都微微好转些许,天行不免一问。
“好像,不那么疼了。”杨痕自己也觉得奇怪,方才那吃痛的几乎说不出话,此刻却是几乎全无感觉,只是方才失血,这面色仍弱,还觉得全身无力罢了。
“二哥,你没事了!”月儿见得如此景象,却是高兴的紧,那泪水噙着,脸上却是转了晴色。
“好像,没什么事了。”杨痕勉强站住身,自己也看看伤口,是啊,义父这“混元珠”怎有如此奇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