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密林之处,西持灵国之土。+,老林路途难走,车马不行,杨痕一行人只得弃了马车,一路挑担而来。此处虽道路途并不那般遥远,但晴天多是瘴气催人,雨日却又泥泞难行,百余里地竟是走出月余时光。今日奉了夜色明亮,这搭了帐篷,置了火堆,便算草草休息。
黑衣人将杨痕放在帐内,弯身出了帐子。今夜难得无雨无烟,众人皆是来帐外烤火休息。这瞧得黑衣人出来,月儿便先抱怨起来:“大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那个毒谷啊。”
“说了多少遍了,是巫蒙灵谷,不是毒谷!”黑衣人再是交代,如今便要到了,岂能再改不过口!早知是这样子,就不该告诉他们有毒谷这名字。
“好好好,巫蒙灵谷,巫蒙灵谷。那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明天。”
“真的呀!”
“假的。”
月儿方是一刻兴奋,这段时间走来,也太辛苦了。路上什么也见不到,就只有大树,大树之后还是大树。好不容易听说明天能到了,这个臭黑鬼,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戏弄自己,真是讨厌!
“前辈,我们入得这林子该有近月时光了,不知这巫蒙灵谷还有多远的路程?”破军在那一旁听着,也觉得路太难走,下山之时心中本是做了准备,但如今真的走过这路,才觉得到底是自己太天真了。老林树木巨大,棵棵都有参天之势,那四处皆是毒虫凶蛇,也亏了这前辈在前头开路,否则这一行人,哪能走到这地界来?早便听说万里密林不便行军,这才保了方外安全,如今看来,莫说是行军,便是一两个人都难走至极。
“若是明天不碰到毒瘴,那便明天能到。若是碰到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了。”
“噢噢,就是说不远了呀。”月儿听这黑衣人说话,心里连连欢喜:还好还好,反正就是没多远了,等治好了二哥,月儿再也不要来这种鬼地方了。臭大叔最讨厌了,只说别穿天燎的衣服,又不说要穿什么。自己换了裙子来穿,现在搞的全身脏兮兮的,像个泥人一样。
“是不远了。”黑衣人坐下身来,却叹得一口气,这耳中满是林中虫鸣,想不到,终于还是回了这个地方。
几人都是累极,却没人理会黑衣人的叹念,都怔怔望着火堆,这烟雾绕树而起,将夜色映出几片红晕。墨兰瞧得火光呆滞,不知道那巫蒙灵谷是不是真的有前辈说的那般神奇,能治好他的伤?一路随来,却是未有月儿她们那般觉着累。只是心中始终有那一份挥之不去的空洞,叫人不知所措。
“前辈,你曾说过叫我们注意的几件事,这最后一件说是快到了告诉我们,却不知是什么事?”墨兰发得一阵呆愣,倒是想起那出发之前黑衣人的嘱咐。
黑衣人眨了下眼,从那恍惚之中脱出身来,见得几人都瞧着自己,这抓了抓头,又取了腰间葫芦,手中一晃,倒是空空如也。也是,这一个月的时光,连个人影都瞧不着,又去哪里打酒?如今喝不得酒,便只得砸吧砸吧嘴唇:“那巫蒙灵谷就要到了,我再和你们说说该注意些什么。鬼姬,你也听听。”
鬼姬此刻尚在愣神,听得有人呼唤,这才回了头,瞧着黑衣人。一路而来,自己几乎没说过话,却不想居然还有人记得自己。
“那时你不在身边,没听到要小心什么,我便再说一次好了。”
鬼姬垂垂头,又瞧去黑衣人身上,见他转了头去,口中絮絮说着:“到了那巫蒙灵谷,切记不能唤他们为妖兽,当唤作灵兽。若是想简单些,唤做人也是可以。”
“啊?大叔,你之前没说过可以叫做人啊。”
“嗯,反正别叫妖兽就行。再有,我们是客,此番前来只为杨痕疗伤,若是遇到别的什么事,千万莫管莫问。”黑衣人说得一句,便是又要去提酒壶,这手伸过去,又念起壶中无酒,心中烦闷起来。
“这些我们都知晓了,前辈所说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破军听得停顿,便也接口一句。
“这最后一件事。”黑衣人喝不得酒,用手揉揉脸颊,好觉那乏意去上几分,此刻为难,待得半刻才道,“此处离巫蒙灵谷已经不远了,当是没什么毒雾,明日兴许能到。到了那处,一切都当听我的,不可自作主张。”
这话说来,便似没说,墨兰听得不明。一路行到此处,总见得黑衣人颇有心事的模样,自己其实心中早也暗暗疑惑。早在河源城第一次见面时,那人受了伤,自己明明封住他的血脉,却止不住他的血。这后来被打成重伤,又要到灵兽之地疗伤。本是听说灵兽与人没有多大区别,也许,他是个灵兽吧。墨兰心中暗叹,却没再往深想,只道既然黑衣人不愿多说,便不去问他了,到时他自会打算。
“哎呀,这个你也说过了,还有一个是什么啊?”月儿却不是墨兰那心思,听得黑衣人废话,又追问起来。
“再一个,明日到了那处,无论发生何事,你们都不用理会,我自当处理得好。”
“前辈这话说得,好像别有意味。”破军听得云雾,皱皱眉头,又接一句。
“没什么了,你们见机行事便是。”
“明天会发生什么呀?”月儿又问一句,只瞧得黑衣人脸上为难,更是想知个真切。
“若是当真有事,阁下还当明说。这西持灵国乃是妖兽之地,若是不明不白,恐怕多有凶险。”鬼姬瞧得这般,也随出一言。如今看着黑衣人的模样,当是与他自身有些什么联系,若是这几人不明不白的受了牵连,届时在这妖兽之地,哪有那么容易脱身?
“是啊,大叔,还有什么事啊?”
“这个,你们不用担心,只需安定处置便好。”
“阁下可是与那巫蒙灵谷之人,有些过节?”
“过节谈不上,反正你们放心,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只需管好自己,莫要与人起了冲突就好。”
想来当真是有过节,鬼姬心中暗道一刻:这黑衣人说得这般肯定,怕是不会有怎样危险。如此不问便不问了,但这几人都是入世不深之徒,到时还要多留个心才好。
这夜色如墨,林中大树盖顶,也见不得月光如何。几人坐得片刻,便听的墨兰叹息一声,起身往帐子中去。
“不早了,早点睡吧,明日还要赶路。”黑衣人瞧着背影一眼,嘴中交代半分,也起了身,动动腰间,朝那帐中走去。
“赶路赶路,又是赶路。到了那毒谷,月儿要好好洗个澡。”
“是巫蒙灵谷!”
黑衣人方是到得门口,听得月儿说话,忙是回身喝她,直把月儿吓得一跳,嘴上嘟囔起来:“灵谷就灵谷嘛,凶什么凶!”随这一声嘟囔,那火堆之处的人,纷纷入去帐子。
只说这夜垂墨色枯老林,堆火扰人心。璀璨万空飘摇处,却为蜗棚遮眼帘。
只影躺卧荒帐人,安能解我忧?众君厚意承千斤,却奈何,求不得,人间事。
此番路途艰难,只得少带行装。如今一个帐子睡得三人,杨痕正在其间。黑衣人与破军白日累极,早已沉沉睡去,唯剩了杨痕无眠。这一身动弹不得,便是想转眼瞧瞧身边之人,也不过徒劳而已。
帐外火光依稀还明,那心中千万的不是滋味,每日只瞧了他人忙碌,自己却不过瘫着身子。这段时间以来,人动不得,脑子却是越发闲不下来,只叹往昔似云烟,不觉天将晓日出。又是一番无眠夜,心生千情万念沉。
便是这般躺着,自那身边之人睡下,又到那身边之人起来,一番收拾打理,那脸上的帐子被收了去,又是瞧见参天的树盖。光色入眼,微微催人,众人忙活着,便是黑衣人收了两边帐篷,取了木杆挑起上肩。墨兰几人便也收好物件,随在身后。杨痕只看着树干,脑中空空如也。
“诶呀,但愿今天是个好天色,也别再碰了毒瘴。”破军来至面前,扭了扭腰身,“来。”这上手提了,反身便将杨痕背在身后。
“大叔,我们也弄好了,可以走了。”月儿的声音响起,杨痕只这般木木的听着。觉得头脑微微颠簸,便是破军动了脚步。
那树杈不时划了脸颊,耳边不时有人说话,这一切好像都与自己无关。杨痕出得神,便不知言语如何,不知行去多久。只觉得一番瘫软,倒是害苦了众人。
今日天公做喜,见不得**,也碰不到毒瘴。杨痕定定神采,看着黑衣人挑起重物在那面前开路,这一身黑衫如今都已破损多处,背上瞧去,全是泥迹污垢。杨痕垂了垂眼睛,近日来莫说黑衣人和破军,便是月儿墨兰她们,也都一个个狼狈不堪。恐怕倒是自己这个废人,每日有人背着,却还干净许多。杨痕暗自一嘲,却是笑不出来。
“师父。”破军正背了杨痕在前,听得月儿叫唤,此刻转身过来。
“嗯?”
“你等等。”月儿走来身前,手中一拍,才见得杨痕脸上飞出一只大虫,“走吧。”
“噢。”
脚下又去,杨痕闭了闭眼,念起往昔岁月,月儿还是尚书府的千金,念起前时光阴,墨兰还是那被偷了钱银的姑娘。不想这一路而来,自己却是最大的麻烦。若是大哥瞧到我今天这样子,该是也要说我了吧。
心中微微酸涩,杨痕脑海再是胡思起来:大哥,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妹妹,反是让妹妹陪我吃了苦。
这走了多时,杨痕只在心中感慨,这才听得月儿叫唤:“快看快看,下面有屋子!”
“嗯,此处便是巫蒙灵谷了。”黑衣人动得身,把行李放在地下,“大家休息一会,吃点东西再走。”
“啊?大叔,就快到了啊。”
“这林子里的路,瞧得是近,一会绕下去你就知道远了。”
“噢,好嘛。”
众人皆把包袱放下,择了树下坐住,破军自也将杨痕靠树摆放,动了动身子,去寻月儿拿干粮。
只看得面前这些人一副神采模样,杨痕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明明是送自己来疗伤,却唯有自己心中最是难过。义父啊义父,你当初又何必让我带着混元珠?若是叫那吉法师一掌把我打死,岂不是一了百了了。
“二哥,想啥呢?这都要到了,还摆着一副臭脸。”月儿拿得大饼边吃边走过来,自那饼上撕了一块下来,递到杨痕嘴边,“给。”
杨痕张嘴木木的吃着,自这受伤以来,月儿每日照顾,一路如此难行,弄得周身杂乱,如何还有那时的千金小姐模样?杨痕只在心中感叹,却是没说话。
“来,喝水。”月儿拿了水袋,又递过来,杨痕依旧这般木木的张了嘴,喝上一口。
“二哥,开心点嘛。马上就能治好你了。”
“嗯。”杨痕勉强笑笑,看着面前这小手黑漆漆的,又抓得一块饼来,这张开嘴吃得,便是觉得还有淡淡甜味。
“二哥,等你好了,你要把你做菜的功夫都教给我。哎呀,以前没弄过吃的不知道,这弄起来才发现有那么多门门道道的。等回头见了爹爹他们,月儿弄一大桌好吃的吓吓他们。”
赵叔,赵叔都死了一年多了。前时觉得瞒着月儿,该是为她好。如今瘫软这许久,反是感觉此事不该瞒她。可事到如今,却又已经没法开口了。大哥,原来妹妹远比我们想的坚强,可我,却远不如你们心中所想。
“嗯?二哥,想啥呢?”
“没有了,月儿,帮二哥一个忙吧。”
“干啥。”
“帮二哥把你墨兰姐叫过来一下。”
“哦?二哥,你要干啥?”月儿听得奇怪,自从二哥醒过来,两个人就没怎么说过话,怎得二哥突然要叫?此刻压低声音,轻轻问他。
“帮二哥叫一下。”
“噢,好吧。”月儿起身,拍拍屁股便朝墨兰姐去了,“墨兰姐,二哥叫你。”
墨兰听得,那手中抓着饼子却是傻了半刻,待得缓过神,瞧得师父,黑衣人,都看着自己,唯有鬼姬倒是没太在意。这起了身,原来自己这一身子也是脏兮兮的厉害。墨兰捋捋头发,走得过身:“你叫我?”
“嗯。”
“有,什么事?”
“就想,谢谢你送我来寻医。”
这二人一言一语,边听在旁人耳朵中。黑衣人心中暗觉有趣:想不到这小子还能活过来。
“噢。”墨兰听得,只觉几分失望,但这心中又有一缕温暖。原来彼此无言许久,开了口,才是轻松。墨兰陪坐下身,瞧瞧这木噔噔的身子,“你别担心,很快便能治好你的伤了。”
“诶!你小子什么意思!光墨兰辛苦,我们便不辛苦了是吧!”难得瞧了杨痕活过神来,黑衣人心中几分欢乐,便是起身调侃。
“也多谢,前辈。多谢师父,月儿,还有姑娘。”
“臭大叔,你要不要脸的?”
“我?怎么就不要脸了。”
“你武功那么高,喊什么辛苦啊。”
“谁说武功高就不能喊辛苦了?”
这杨痕难得不再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月儿与黑衣人马上有了精神,这下又斗起嘴来,只看破军起身拉扯,手中便指指杨痕那处。
两人瞧得杨痕嘴上带笑,黑衣人反是说了一句:“怎么得?这还没治好便来看热闹了?”
杨痕再是笑笑,没有答话,目光移了下身,瞧着坐在身前的墨兰:“墨兰,等我伤好了,便陪你去找你娘吧。”
“娘?”墨兰此刻方才大悟!对了,这段时间以来,只顾着他的伤势,却是忘了娘怎么样了。娘,娘说不定已经到天燎了。说不定,说不定去了铸剑山庄了。脑中一时杂乱起来,嘴上微的有些愣住。
“等找到你娘,我便向她提亲。”
墨兰方是还在那思索,猛地听了此言,脸上瞬时有些纠结,只觉这来的突兀。此刻瞧着杨痕,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莫说是墨兰,便是旁边几人,都是傻了眼了,这哪里还是杨痕会说的话?黑衣人只在心中暗叹:这受过伤的人,就是不一样。
“诶,他们两个?”鬼姬本是事不关己的,这听得杨痕说话,却也起了身,拉拉黑衣人,嘴上悄悄问得一句。只看黑衣人点点头,便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怎么样?”杨痕没去理会旁人,只看着面前墨兰,见她低着脑袋,那脸上虽说镀了一层土色,却还见得半分红晕。
“这,还是等找到娘了再说吧。”墨兰叹上一气,站起身来,便觉得脚底下有些发麻,这走开两步,好生疲软,心中杂事呼啸而来,便是千丝万结的。才行步开数尺,又坐了下身,也不看杨痕,也不说话了。
“嗯,等找到你娘亲再说。”杨痕目光始终随着墨兰,这一段时间,早是思索缠绕。共经这许多事,反是开怀些许,姑娘待我这般,如何叫人能负?你不道不行,便是心中有我。堂堂男儿在世,诚该如九哥所言,顶得住天,立得住地。可笑自己那过去的模样,空有一番英雄心,却无半丝英雄气。如今念得开怀,才觉朗朗乾坤,豁然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