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气息骤然凝重,这四个字仿佛有某种慑人心魄的魔力,那一点灯光似也定住,两条影子长长的铺在地上,屏风上,墙上,不类人形,隐隐透出莫明的气息。陈远吃了一惊,既惊于这消息,也吃惊道士如此坦诚,随即明白过来,长长出口气道:“也好,可惜……多谢道兄相告。”他凝视着灯火,怔怔出神。
道士见这少年竟似对这无上心法毫无觊觎之意,不由奇道:“九阳真经诸邪不侵,神妙莫测,号称天下内功之藩篱,明教教主张无忌原是无名小辈,一经练成,立时纵横天下,得元蒙郡主芳心,掌一教之尊,道兄为何不追问?莫非……”
陈远淡淡道:“观这店中那许多深夜来客,想必这消息很快就会流传开来,最后多半是众多先天大打出手,血流成河,我这点微未功夫,胆子又小,就不去凑热闹了。”
道士目光闪了闪,赞道:“不想道兄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定力!小道不才,却是要去争上一争。”
陈远抚掌道:“祝道兄心想事成,夺得九阳。”道士单掌竖于胸前,道:“小道武当长清,谢道兄吉言。”
陈远想了想,道:“在下华山陈远,容小弟再问一句,真经可是出于少林?”长清道:“极有可能,我昨日收到传书,近日嵩山少林附近将有一枚幻世令牌出现,传言与真经有关。”陈远点头道:“多谢。”
长清似是谈兴上来,又道:“大概十多年前,似是在安城之盟前后,江湖便开始陆续有上乘武学出世传闻,所出天阶武学皆是外功招式,这是首次有天阶内功心法出世的传闻,得到消息的人似乎极多,各门派陆续还会有高手到来,道家九派,由江南神水移花二宫起,经龙虎山,武当派,过华山,全真,楼观,崆峒,到昆仑派,佛道诸门,豫地的少林,静念禅院,丐帮自不必说,北边的恒山,五台,南方的慈航静斋,蜀中峨眉,大理天龙寺都将有人来援……“
他神情凝重道:“甚至李原宋丁薛花慕容等各大世家,飞仙桃花等海外各岛,吐蕃藏传三脉,东西魔教,草原胡人高手都将纷至沓来,风起云涌,的确如你所说,多半要血流成河了。”
陈远吐了口气,悠然道:“高手相争,瞬息万变,决生死于一线之间,真是令人神往啊,可惜……”长清道人目光闪动,道:“看来道兄并非胆怯之人。”陈远笑笑,不再说话。
次日清晨起来,铅云低垂,阴风怒号,二人用完早饭,长清看看天色道:“这初春天气极不寻常啊!”陈远道:“高手云集,上感天心罢,还望长清兄多多小心,不要太过勉强才是。”长清稽首作别,纵马东北而去,此时店里众多江湖好汉也都纷纷上路,陈远默默看着,九阳之争,流血漂橹,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有几个可以生还?怔立一会,他正正向东而去。
一路横穿豫中、豫东、淮北所见,才知五福客栈那些人根本不算甚么,大批武林人士潮水一般涌向少林,有初出江湖的少年,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赤膊壮汉,也有柔弱女子……佩剑的、挂刀的、负枪的、背棍的……独行的、成群的、结队的……骑马的、步行的、坐轮椅的……甚至有一个双腿俱断,衣衫褴褛,用手在地上爬的男人,皮肤已磨的破裂开来,身后拖着条长长的血迹,仍然眼神狂热,兴奋不已,似乎一夜之间,整个江湖都得到了九阳真经要出世的消息,汹涌的人潮几乎将大路都堵塞了。
陈远只好专走小路,穿山越岭,直到了洪泽湖时,人方渐少至无,这只是一个方向的人流,其余方向加起来,涌到少林的已不知有多少,他在大湖边停了下来,晚间入白玉京探听情况,里面稀稀疏疏的,没几个人,也全在谈论“少林……、九阳……和尚……一定好多……”并没有一个嵩山附近的人,他随便赢了几场便出来了。
陈远从山洞中出来,绕湖漫步,此时草木初萌,清香浮动,月夜下的大湖波光粼粼,不时有鱼儿跃破银盘,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落下时激起点点碎波,比之华山小镜湖另有一种大气的美。
又想到一个小小身影,心中一恸,抛开过去,至于李进,看似跳脱,实则极稳重,不会去凑这注定腥风血雨的热闹,而小师姐……多半不会去,掌门和风太师叔必能看出此事背后有黑手推动,不然决无可能散布如此之快,而这黑手,他望望南边,又望西北,暗叹道:此乃阳谋,不论是哪一边,都是好棋,各门派虽能看出有异,却也阻止不了弟子前往,多半是自愿报名,再派一绝顶高手压阵,十几位宗师级高手在场,中原总算是以佛道两家为首,大派弟子安全应无问题,死伤绝大多数应是小门派和散人……!
他紧握双拳,深深吸口气,放松下来,又长长吐出,便把这无能为力之事抛在脑后,不去想它,专心欣赏眼前美景,走得数十丈,忍不住轻啸一声,扬眉剑出鞘,妙依剑理,随意挥洒,远远望去,湖畔似有一团青色水球在徐徐转动,与天上明月交相辉映,煞是美丽,过了片刻,这水球忽地炸裂开来,如银瓶乍破,四散而去,化作流光,渐渐消弥不见,陈远收剑而立,如饮美酒,畅快之极,自觉剑法略有精进,第三脉阴跷脉已打通阴股穴,相信再不久就可进军第四阳跷脉了,这奇经前六脉若有上乘心法,进境颇快。
陈远在洪泽大湖边静思了三天,随后一路向东,在二月二十三这日黄昏,终于到了东海之滨。
一片蓝色,沉静的蓝,无量的蓝,自脚下一直延伸到天边,渐渐变成一种深深的,只在梦中出现的湛蓝,底下透出种纯净的黑色,陈远怔怔望着,一颗心似溶到了大海里,似飞到了天尽头,看香丘,先天功自行运转起来,凭空精纯了几度,深厚了几分。
直到亲眼看到这无边无际大海,陈远才明白为何有望洋兴叹一词,黄河虽阔,比起汪洋来,简直不算甚么,他沿着海边漫步,叹道:“未见海天之阔,不知天地之大!”海水轻轻漫过来,如情人温柔的抚摸,他心中忽然泛起两个问题:
如此无量大洋,只是凭百川入海,就可以汇聚起来的么?
这大海是否有涯,如果有,对面,又是甚么地方,又有甚么风景?
他觉得这两个问题很有趣,仔细想了想,所阅诸书中,第一个问题只是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又有汪洋不辞细流,方能成其大之言,想来颇令人怀疑,只是无法验证。
第二个问题,东边海中有个扶桑国,陈远是知道的,只是不知这扶桑再向东去,大海可有边际?却是没有哪本书中提到,只有自己将来武功有成,去瞧一瞧了。
暮色降临,渐起微风,风中带着木叶芬芳,吹向大海,陈远沿着沙滩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一个渔村,炊烟阵阵,轻轻倾向大海,一群小孩儿赤脚跑来跑去,嬉笑玩闹,瞧见一个佩剑的青衣少年走过来,眼睛亮亮的,都好奇地看着他。
陈远笑道:“你们父母在家么?”
一群小孩儿嚷嚷道:“在的,在的,大哥哥你有甚么事呀?”
小孩儿的话音虽与陕地不同,却不妨碍交流。
陈远仍是笑着,道:“谁先叫大人出来,我就把这个给他玩。”他取出一柄尺许长的木剑,这是他半路无事削成的,有剑有鞘,颇为精致,陈远拔剑轻轻挽个剑花,晃花了一堆眼睛。
一群小孩儿还在发愣,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只**岁大,忽然拔腿便往回跑,边跑边大声喊道:“爹!爹!你快出来!……快出来呀!姐姐掉海里啦!”
众小孩儿忽地反应过来,呼啦一声全跑回去了,边跑边喊,只是这么多清脆童音一起喊,谁也听不清了。
前方村中,第三户门中大步走出一条大汉,面目豪放,粗声喝道:“小兔崽子!乱喊甚么!你姐正在做饭,哪里能掉海里?屁股又痒了不是?”
那虎头小男孩拉着大汉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伸手对陈远道:“大哥哥,我先叫出来啦!”
陈远含笑将木剑放在他手里,对那大汉道:“在下自西而来,想在海边住上一些时日,不知可投在大叔家中?”
大汉见这少年甚是斯文有礼,豪爽一笑,大声道:“甚么大叔!叫我张猛就好,若小兄弟不嫌弃,随便住上多久都好!“
一语甫歇,引着陈远走向家中。
陈远笑道:“在下决不是白吃白住,不会短了饭钱的。”
张猛浑不在意,挥手道:“值几个钱!小兄弟不要嫌饭菜难入口就成。”
陈远取出一锭银子,放在他手里,道:“虽是如此,只是在下也不知要住多久,若不付清,多有不便。”
张猛闻言,哈哈一笑,接过银子,随手放进怀里,道:“正好大丫快做好饭了,小兄弟来的正的时候。”
残月升起,风更大了些,陈远用完饭,绕着村子转了几圈,将地形熟记在心,方回去休息。
第十五章一日千里
自此陈远便在这王张村住了下来,每日清晨奔出十余里地,入海练剑,至晚方回,只夜间入白玉京,除此几乎与江湖隔绝了。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美好季节很快过去,待到六月,连海边都开始热起来时,陈远已打通了四脉,着手带脉了,先天功有了一丝大海无量的韵味,隐隐冲破了道家心法上善若水的意境,变的生动起来。
朝阳一气剑早已尽数掌握,只是他剑法已颇高,融会贯通更是个极漫长的过程,进境很慢,陈远也不急,每天都有每天的收获,都有点滴的进步,像木发新芽,仿佛可以听到一点点慢慢成长的声音,这就很快乐了。
这期间嵩山情形愈演愈烈,每天都有人莫名失踪,少室山下已聚集了数万人,大多是一怒拔刀的江湖豪客,当街械斗已是常事,少林僧人虽多,却也管不了这么多好汉,死伤人数近千,六扇门四大名捕中,铁手、追命、冷血已率数十名精干捕快,与当地驻军一起出动,维护秩序,束令众人,情势才好看了点。
这么久神功还未出世,众人大多起了怀疑,却无人肯离去。
一本九阳,搅得整个江湖动荡起来,随着入夏,天气炎热,人心更是烦燥,一直酝酿的紧张气氛似乎只要一点火星,随时都会爆炸开来。
大海也变的狂暴起来,一改春天的温柔,一月中倒有二十余日,数丈高的大浪一**涌来,村中最有经验的老渔夫也不会在这种天气出海捕鱼,陈远依然每日练剑不辍。
今日又是一个暴风雨天,正午时分,天色竟是黑的,指头粗的雨线似是把天地斜斜连在了一起,连着数人高的大浪,劈头盖脸地朝着陈远打来,他只穿条短裤,掌中握剑,运气沉身,一步步走进汹涌的黑色大海里,渐渐消失在水面上,像是沉进了死亡。
水下无浪,一股股潜流大力冲击而来,陈远定住身形,转外呼吸为内呼吸,缓缓出剑,剑尖上似挽着千斤重物。
几个月来,他早发现在水下练剑与岸上不同,海中潜流没有一点规律,要随时依势变化,保持稳定,便如数个高手同时来攻,水中阻力极大,开始时他出剑速度只有岸上四成左右,现已增长至八成,若在岸上全力出手,远超从前不知多少,凭此速度,他已有把握十招内将从前的自己击杀剑下。
约二刻钟后,陈远觉气息浑浊,内力所剩无几,先天功回气虽快,也禁不住如此消耗,他慢慢走到岸上,风雨浪头渐小,内力已涓滴不剩,筋疲力尽。
陈远挪到一块巨大岩石前,睡意一**涌来,他强忍住倒下休息的**,两脚前后分立,左手捏个剑诀,沉水剑斜指,摆个先天易筋势,缓缓入定。
风雨渐止,波浪渐息,乌云散开,一缕阳光照在他身上,陈远睁开眼,内力已恢复过来,并增长了约有一分。
这是他一个月前发现的,内力如果消耗的干干净净,一滴不剩,还能坚持修练,恢复时会有明显的增长,第一次几乎增加了一成,后来逐渐减少,七天前便只有一分了,直到今天,仍是一分。
他散了会步,深深吸口气,又跳进了海里。
夕阳刚掉下去,满天繁星立刻跳了出来,一道星河横贯中天,残月已偏西,凉风轻拂,陈远躺在温暖的细沙滩上,望着灿烂星空,心神俱醉。
他心中忽然又闪过一个问题:
星星上的风景是怎样的?
这个问题倒有几本书提过,《星宿图》、《神明志》、《道教神解》……上面全说星星是神仙所居,琼林神木,金玉满堂,是凡人达不到的仙境……陈远半点不信。
可惜,海的对面倒有可能去瞧一瞧,星星上面可怎么去呢?
他正沮丧间,蓦然想起,那日风清扬决定传他武功时的笑声,几乎将重云全部冲开,上溯天际,隐隐可以看到几点星光,心中一振:此时我武功不够,没有法子,将来练到天下无敌时,多半就可以想出来了。
陈远跳起来,哈哈大笑,手舞足蹈,随手一掌拍在大石上,砰的一声,他转头一瞧,顿时呆了,这一掌竟入石近三寸,难道自己功力进展如此迅速?
他全力运气又劈一掌,手掌隐隐发疼,却只有浅浅的一个印记,勉强看出掌形。
差距为何如此之大?
陈远盯着两个掌印,思绪翻滚不休,竭力回想第一掌时状态,蓦然发觉当时自己兴之所至,竟是以掌代剑,用出了朝阳一气剑中的近黄昏一式。
他闭上眼睛,心神放空,剑招化掌,一式花开见我拍出,砰的一声,睁眼一瞧,入石竟一寸有余。
陈远又惊又喜,一颗心砰砰乱跳,想起孤独九剑号称破尽天下武功,九剑要旨在心中缓缓流过,原来融会贯通并不是单指剑法,掌法也是剑法,推而广之,刀法、枪法、拳法、指法、棍法……都可看作剑法,诸法如一!
再深想一层,何止武功,一情一景,一思一念,这地,这海,这天,万物皆可入剑!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融会贯通!
这是何等广阔的天地!
一剑生万,一剑容万,一剑破万!
虽然只看到一个方向,陈远却兴奋不已,有此明悟,剑法前路已通,努力大步前行就是了。
他连翻三十六个跟斗,躺在沙滩上哈哈大笑,像个开心的孩子。
这夜入白玉京时,几乎没人了,陈远隐隐有种感觉,少林形势可能要爆炸了,他并不在意,击败了一名六脉,便自出来。
随后几天皆是如此,六天后,白玉京中人数激增,人人都是又激动,又恐惧,议论纷纷,第七天六扇门伤亡人数统计出来,仅有名有姓有尸身者,死亡达二千七百六十一人,伤者更不计其数,少室山下当真是血流成河,佛门圣地几乎化为修罗场,据说少林二千多和尚洗了一个多月,山下仍是血腥扑鼻,三个月内,没有香客上山。
更有传言,此番混战中,有不止一名先天高手陨落。
先天乃是江湖绝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境界,数不清的人为此抛妻弃子,背朋叛友,在红尘中挣扎,苦求而不得。
华山作为当世道家九派之一,明面上的先天弟子只有七位。
更可笑的是,死了如此多的人,还是没人确定出世的是不是九阳真经,也没人知道有没有人得到,是谁得到。
事后诸大派与六扇门痛定思痛,制订了一部《关于天阶心法幻世管理条例》,简称《天条》,里面详细规定了此种情景下,通过哪些考验的高手,才可以进入事发地点百里内,如有违者,除各大派与六扇门派专人追杀外,江湖上人人可诛之。
陈远听过便算,依然练自己的剑。
狂暴的血腥夏天逐渐过去,三秋渐至,天渐高远,此时的大海不像春天睡美人一般,不像夏天被杀的猪一般,秋水时至,百川灌海,它成了一位伟大的智者,显出一种极恢弘的气度,以极包容的姿态迎接天下之水,自有一种海纳百川的大宗师气魄。
带脉甚易,七月中陈远已打通了,第六冲脉为十二正经汇集之处,号称血海,乃人体四海之一,十分重要,打通此脉务必要小心谨慎,不可过急,先天功有云: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又云: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再云: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先天功关于这三句注解了好长一段,如何盈正经之气,如何若冲,如何以为和,陈远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直到九月鹰飞之时,才打通了最后的幽门穴,统御正经,气贯六脉,内力大增,精纯度达到五十九,为任督之下的极限,海中出剑自半月前和从前岸上一般快后,似是也达到了一个平缓的高原,进展微乎其微。
东海之滨,半年修行,至此便告一段落,任督二脉并非埋头苦练可得,两者一统诸阴,一领诸阳,乃是人体最重要的两条经脉,关于如何打通,先天功中只有寥寥不到百字,最关键的有两句:缘督以为经,升阳火而降阴符。如何缘督,如何升降,有四个字:道法自然。如何自然,也有一个字:悟。
颜歌曾对他说过:“任督二脉,难就难在要一鼓作气尽数打通,不然内力逆行,多半经脉迸裂,走火入魔而死。一般有四种突破方法,一是妙悟至理,若能悟通,哪怕是才打通冲脉,这二脉也可一举而下,此为以理破关,二是长年修练,积得深厚内力,强行贯通,此为以力破关,这两者都是依自身之力,突破后真气随心所欲,想怎样就怎样。”
“三是有前辈高人强行助人打通,四是服食某些天地奇珍,借药力打通,这两种方法借助外力,以后真气运行就未免有些迟滞了。”
陈远收拾好包袱,留下一片金叶子,与张猛一家告别,大丫红着眼睛,拉上小虎子送了他好远,直到看不见人影,才黯然回家。
天穹淡蓝,愈显高远,几个黑点在云间盘旋,几缕云气散了又还,一群轻盈的海燕剪过水面,海浪轻漫,风中带来大洋特有的湿暖,吹起衣袂乱,陈远大步向南。
黄昏,又是黄昏,风渐渐强劲,墨云四聚,翻腾不休,温柔的海岸渐渐变成黑色礁石群,犬牙交错,阴森可怖,直欲择人而噬,浪头拍来,登时碎成白沫,一叶扁舟,空无人影,正随浪上下起伏。
陈远看看天色,也不准备觅地暂避,忽然右边林中飞起一道穿云箭,升到空中,“啪”地炸裂开来,化作一个孤岛图案,流光溢彩,煞是好看。他心中一动,寻向而去。
入林十数丈,交手声清晰起来,他跃上一棵大树,拨开枝叶瞧去,前面一片空地上,一群蒙面黑衣人正在围攻一名白衣少女。
陈远一怔,这群人果然和他当日抛尸的三人装束一样,显然是同一组织,一扫场中,黄莺正远远站着,目射奇光,口中吹笛,如呜如泣,听得人心烦意乱,又在使那慑心术。
那白衣少女面色苍白如冰雪,不住咳血,一双眼睛亮如天上星,慑心术似是对她无用,双剑纵横,一快一慢,双手招数全然不同,竟似有两个心灵相通的人联手,配合无间,破绽之少,招式之美,恍如美人观花,竟是前所未见,不时有黑衣人中剑,惨呼倒下,这批人倒也悍勇,无人怯战,手持兵刃,舍身前扑,刀光棍风,隐隐是一座阵法,内圈三个黑衣人不住唿哨作势。
这少女武功虽高,身形却颇不灵便,似乎有伤在身,敌人众多,又死战不退,若无人插手,多半危险。
第十六章怒海争涛
雨不知从甚么时候开始下的,如丝如缕,经风一吹,化作雾气,眼见这少女身形摇摇欲坠,陈远溜下树来,悄悄绕了个圈,来到一株树后,黄莺一身浅黄衣裳,正在前方丈许,全神贯注吹笛。
陈远迅捷掠出,以指作剑,一指点中她后背至阳穴,内力一催,笛声顿止,黄莺一脸不可置信,僵住不动。
陈远喝道:“住手!”
这群黑衣人竟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刀光更急。
黄莺这才认出他,又惊又怒,讥笑道:“背后偷袭,也是华山弟子所为?”
陈远见此无用,也不理她,面色冷然,外围三个黑衣人扑过来,一人卷地而来,长刀护身,竟是极少见的地堂刀法,左一刀,右一刀砍向下盘,一人长枪幻出条条影子,疾点胸膛,一人冲至半途,双手连甩,七八点寒光直打面门。
若是半年前,他可能要手忙脚乱,此刻陈远拔剑轻挥,一声龙吟,便有一道闪电划过,二人捂着咽喉,不甘倒下,寒光反转,更快来时,尽数打在那人胸前,他眼中一片惊骇,仰面倒下。
真正领悟融会贯通后,他着手试图将孤独前八剑,由破剑式至破掌式,全数合为一式,破尽兵刃拳掌,已初步有得,今次小试,果然不错。
内圈一个黑衣人低声道:“老三,你去料理了这小子!”嗓音嘶哑,甚是难听。
这人胸前绣着座孤峰,身量颇高,眼中精光四射,功力不凡,另一个同样绣孤峰的黑衣人应声称是,急步奔来,一棍扫出,风声甚急。
陈远低低道:“我本不想杀这么多人的!”一语未了,闪过一刀,运剑贴上齐眉棍,疾斩而下,又快三分,那老三不料他能如此快法,大叫一声,撤棍踏前一步,一拳打向陈远胸口,陈远侧身进剑,只听“嗤”的一声,老三咽喉一道伤口,鲜血喷出,口中“嗬嗬”作响,举起双手想要捂住,已来不及了,脸色扭曲,不甘倒地。
陈远并不急于冲入中间与那少女会合,而是围着这群黑衣人快步转圈,剑光飞起,如飞虹一般,剑下无一合之敌,片刻便杀了十七人
那黑衣人大吃一惊,万想不到老三一个任督高手,只两招就死在这少年剑下,一众手下也被割草似的杀戮掉,眼见再片刻就能擒下这少女,谁知半路杀出这么一个煞神,虽有后援,自己却是危险。此人也颇果决,一跺脚,大声吼道:“点子扎手,兄弟们扯乎!”声未落下,纵身西北,带头窜入密林。
黑衣人们纷纷跟随头领溜走,陈远正要追杀,却听那白衣少女道:“先天……“一语未完,口中咳血。
陈远只觉一股凉气从尾椎直窜后脑,头皮一麻,索性沉下气来,走向黄莺,说道:“这便是那****承诺要创出的三招,你看好了。”口中说话,手中不停,长剑挥洒,烟雨朦胧中,剑招便仿佛一名怀春少女,被爱所拒,伤心之极。
黄莺脸色一白,勉强笑道:“你要杀我?”
陈远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眼睛道:“黄姑娘,再见。“
她惨笑道:“你竟能狠下心来!”
陈远骈指点在她心口上,正是方才第二招美人如玉。
指尖一点柔嫩,黄莺倒下,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神情,似不信,似解脱,似嘲讽……
那白衣少女拢剑静静瞧着,陈远掠过来,轻声问道:“你能坚持到海边么?那儿有条小船。”
少女一言不发,拭去血渍,当先走出密林。
夜色渐重,秋风更急,秋雨更凉,轻轻飘在黄莺脸上,又沿着长长的睫毛滴下……一条人影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前,急速围着黄莺转了几圈,夜枭般仰天笑道:“你这贱人,天地双桥都没贯通,平日里竟敢轻视于我!”
这人俯身一摸,呼吸心跳俱无,尚有温热,他目中邪光大盛,左右环视,只有雨声,便一点点除去黄莺衣裳,露出白玉般的身子,雨滴打在上面,泛起点点水光,如一朵凋零的花,这人更急,三两下脱个精光,眼珠发绿,饿狼般扑上去,下身一挺,就要入巷,忽然惨叫一声,跳将起来,踉踉跄跄后退几步,身前一片血迹,心口正正插着一柄匕首。
这人眼珠凸出,嘴里喷血,手指前方,嘶声道:“你……你……”
黄莺后翻站起,雨更大了,顺着她光滑的身体轻盈地流淌下来,她鄙夷道:“你真是世上最废的先天!”
这人惨呼道:“如果不是那小妮子……你……你这贱人……我要杀了你!”向前一扑,扑到半空,砰地一声砸在泥水里,挣扎几下,就此不动。
黄莺穿好衣服,走过去拾起几件兵器,远远的运气掷来,尽数插在这人身上,他突然又跳起来,一掌拍出,喷血倒下,再也不动了。
她虽有准备,竭力一跃,还是被掌风边缘扫中左臂,脸色一白,半身发麻,半晌方恢复过来,她轻拢发梢,冷冷一笑,上前踢开尸身,拔出匕首,将这满地尸体一具具拎到海边,全部抛进了汹涌波浪里。
黄莺望着这黑漆漆的大海,一片风雨如晦,她长长叹息一声,转身轻掠,没入这无边凄清雨夜。
二人跳进小船,陈远举桨道:“你逃到这,是要去哪?”
少女略微沉吟,手指不住屈伸,似在计算方位,片刻后指向东南,说道:“桃花岛。”
陈远荡起双桨,小船箭一般划过起伏的海面,说道:“这场雨似乎还要变大,你尽快疗伤。”
少女点头,轻轻右卧躺下,右手放在耳下,左臂随身侧曲线起伏,双腿左屈右伸,顷刻入定,呼吸悠长。
陈远心中一动,这是易筋锻骨篇中最后一个姿势,只有在受了极重伤势时才会用到,加上之前双剑,极似传闻中的玉女素心剑法,这少女九成是古墓派弟子了。
漆黑夜幕下,无边大海上,风雨交加,浪头一个接着一个,陈远竭力操舟,舱内还是很快就积了浅浅一层水,风浪越来越大,渐渐的****如山,大浪似渊,劈头盖脸地打来,他放下桨,站起身来,深深吸一口气,按剑而立。
这次敌人不再是一剑可杀的生灵,而是这无边风雨,汹涌波浪,天地之力,不再有坚实的堤岸可以休憩……
一波数十丈高的大浪迎面而来,如山峰倾倒一般,虽看不到,这股无形的雄浑气势已压的人透不气来,陈远站立不动,巨浪愈近,一丈,七尺,三尺,一尺……他蓦然一剑点出,刺破水幕,手腕回转急舞,运剑成圆,化成一个剑球,将船只牢牢护住,巨浪扑下,小船整个没入浪中,他一瞬间觉得自己似是变成了一柄剑胚,正在被无数千钧巨锤疯狂敲打,剑圈蓦地缩小一半,勉强覆盖住船舱这小小一片……
浪头过去,扁舟露出,陈远长长吐气,俯身一摸,舱内水还是深了一层,不及捧出,心头警兆大作,前方又是一个大浪打来……
如此这般,面对这样的敌人,他深深体会到孤独九剑的不足之处,防守实在太弱。
前几波总是有疏漏处,舱内积水渐渐淹没足踝时,如此下去,难免沉船之厄。
陈远沉下心来,他如同一柄未开锋的剑胚,被这水浪巨锤无情锻打,毕竟未断,便渐渐生出一股明亮的锋芒。又是一个浪头扑来,近在咫尺,他刹那间连点十三剑,刺破一片圆形水幕,落水碎开,后面海水不及补上,剑锋又至,竟生生在巨浪中打出一条圆形通道,这次小船再出现时,一点积水也没有多了。
陈远轻啸,如此巨压之下,他感到溶合前八剑的那招“破武式”渐有成形之兆,心中不禁战意勃发,暗道:“提剑在这死地中杀出一条通途,方不负我意!”
奈何心志虽艰,搏斗大半个时辰后,体力虽还能支持,内力却渐将不支,又冲出一波风浪后,陈远驻剑站着,竭力运转先天功,试图多恢复一点内力,又是三个浪头打过,内力枯竭见底,那少女依然没有动静,还在疗伤,他暗叹一声,徐徐催动碎玉诀。
此次催动这搏命心法,与前面多次不同,因有了施展羽化飞升诀的经验,陈远现下已可将碎玉诀所爆发的内力缓缓释放出来,当下经脉复又充盈,他精神一振,挥剑再战。
又是约半个时辰过去,风浪仍无平复之意,陈远心中诧异发苦,内力又复告罄,那古墓少女侧卧依旧。
这风浪似乎要永远持续下去,陈远已不记得又支撑了多久,他诧异于自己竟还能坚持下来,他诧异于自己还能感到诧异,甚至也诧异于这层诧异。
头脑一片昏沉,他只有一个念头:护船!冥冥漠漠中,他仿佛觉得仅剩的一丝内力似是触动了某种力量,这力量平日潜藏在体内最深处,绝无察觉,此刻温润如水地涌出来,缓慢而坚定地修复着他受创的经脉,恢复着内力,体力。
这力量如此熟悉,好像自己曾长久地接触过……
陈远忽然清醒过来:这是草还丹的药力!
原来当日那枚草还丹治好他身体亏空精气神后,还剩余了一小部分,藏在他体内最深处,此刻油尽灯枯时,终于被触发了出来。
陈远正振奋间,背后忽有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贴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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