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饼烤的焦黄香脆,饱满引涎,温热正适,用黄色的油纸包了,显的极可口。
陈远接过,转身递给苏寒一个,笑道:“先吃一个打底,免得一会到了秦淮河上,鱼肉生厌。”
苏寒接过,咬了一口,露出怀念神色。
二人出了店门,横穿大半座城池,向北折了几条街,便到了天下闻名的秦淮河间坊了。
越走近行人越多,待到了地头,客流几如织成,王孙公子,衣丝披绸,呼朋引伴,熙熙攘攘,面上大多带了种相似的笑意,风雪似也消退了些。
夜幕中,荡漾的江水中微微发出种胭脂的香气,映出点点繁星来。
不是繁星,是华灯,是花船上初燃的华灯。
照在歌伎们的堆香红珠翠上,越发显的亮丽娇艳。
她们从窗中探出身来,欢声笑语,红袖招展,一片靡靡气象。
苏寒含笑示意而过,留下一地哀怨轻啐声,带着无害的陈远来到一座飞拱石桥前,桥前泊着一艘极大的精致丽舫,道:“这枕霞阁是官伎,其中女子多为罪臣之后,花肌艳骨,多通文墨,更有几个精于诗文,与别处不同。”
陈远心中一跳,盯着他道:“你上次来是甚么时候?”
正说话间,舫上歌姬们早瞧见苏寒英俊,看他有意,当即涌下几人,一阵香风拂过,笑着拥着二人上去了。
舫分三层,这一层上铺了一地淡红毯子,**笑脸直迎了上来:“呦,苏公子许久不见了!”
苏寒随手递了一张银票过去,她立刻堆笑将二人迎上了第三层,上面盖铺了一层猩红厚毯,踩上去如坠云端,不闻一点声响,二人进了右侧第三间房,推开绣了杏花的绿纱窗,江景更佳。
苏寒问道:“杏娘,听说你们这近来有一位沈海棠姑娘,文艺双精,容貌冠绝秦淮,不知可在?”
那杏娘是个半老徐娘,成熟妖艳,大红的抹胸露出一线白腻来,眉目间依稀可瞧出年轻时的几分风韵,闻言浪笑道:“这海棠女儿平日有些怪习性,现在想必在船头焚香祭雪呢!”
“祭雪?”苏寒微异道:“只听过祭花祭月祭天地,却没听过祭雪的,陈清,去一看如何?”
“也好,苏寒你先去,我有些内急。”陈远站起笑道,全无羞赧之色。
苏寒摇摇头,二人出了房门,他自去船头,陈远随了杏娘左转,杏娘放荡一收,肃然正色道:“请随我来。”
疾行数丈,杏娘推开一扇门,待陈远进去,又轻轻合上。
房间中充盈着一种淡淡香气,不知炉中燃的甚么香料,雾气中一位蓝衣少女负手凭窗而望,正是葛蓝苗。
陈远也不说话,提起桌上毛笔,将三幅阵图并方位全数画出,又将王谢堂中诸事说了一遍,掷笔道:“这阵法有点古怪,你最好回去请诸葛先生看一看。”
葛蓝苗转过身来,摄起图纸瞧了一会,皱起眉头,似是不解,她卷起纸,收入怀中,笑了笑,道:“这次来的人好多,真是群魔乱舞。”
陈远点头道:“我答应无情前辈的已经做到了。”
“真是无情人哪!”葛蓝苗咬着嘴唇,“好罢,我告诉你一件事,算是答谢,和苏春水有关哦!”
她顿了顿,见陈远毫无意动,悠然道:“外面那苏寒原名山孤寒,和苏春水是表姊妹,幼时两小无猜,后来苏春水入了慈航静斋,她便随上官小仙去了长安,更是连名字都改了。”
“苏寒是女人?”
陈远大吃一惊,他回想苏寒一举一动,半点不像,不过她衣领极高,遮住了喉咙,看不出来,本以为是个人爱好,现下想来,却有几分疑惑。
“正是。”葛蓝苗笑吟吟道:“不过她自幼被充作男儿教养,也喜欢……”她眼珠滴溜溜一转,“女人,尤其是她表妹苏春水。”
陈远笑了笑,似是全不关己事,转身出了房,踏过猩红毯,来到三层外面平台上,苏寒正抚栏下望。
此刻心中存疑,瞧她身形果然苗条的过分了点……
陈远定了定神,走过向下看去。
一层舫首上,一张小几上摆了一尊香炉,镇了一张雪光纸,插了三根半尽线香,烟气缭绕中,两个人正抱头痛哭。
一个少女半趴在舫首上,满身珠翠,看不清容貌,泣声如杜鹃啼血,一个少年站在冰冷的秦淮河水中,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旁边放了一盏琉璃绣球玉光灯,发出微弱的光来,照在落下的雪花上,照在两个人哀痛的脸上,照在流下的泪珠上。
那少女恸哭道:“爱哥哥,老太太呢?”
那少年眼中流下泪来,呆呆道:“死了……”
“那太太呢?”
“死了……”
“那玉姊姊呢?”
少年沉默了,泪眼迷离中,舫中奔出两名高大仆妇,用力分开两人,拉着那少女便要回舱,便在同时,画舫一动,向河中深处驰去。
那少女拼命挣扎,奈何力弱,半委在雪上,被拖着,哭泣着:“爱哥哥……爱哥哥,赎我!爱哥哥,你要记得赎我啊!”
那少年提着灯,在河水中一步步向前,痛哭道:“云妹妹!云妹妹!”
黯然**中,一道身影突然从三层飞下,“砰”地一声,重重落在甲板上,那两个仆妇被震的东倒西歪,画舫也立时止住。
那少女泪眼瞧去,却是一名少年,青色衣,青色剑,平和的脸上眉毛斜斜飞起入鬓,显出几分精华来。
正是陈远。
陈远不理其他,先弯腰将那少年提上船来,再对那两仆妇说道:“还请将这位姑娘扶入舱中。”
他话语虽平静,那两个仆妇刚才见了那般威势,哪敢违背,老实起身,恭敬将那少女当先扶了进去。
那少年半身湿透,瑟瑟发抖,嘴唇发紫,眸光却颇为明亮。
陈远对他笑了笑,拍了拍他肩膀,一阵水汽升腾,少年只觉一股暖流流遍全身,身子登时暖和起来,他低头瞧了瞧干了的衣衫,顿时充满了惊奇之色。
陈远却是微微一怔,放开手,向上招了招,苏寒跳了下来,懒洋洋道:“你要帮他们?”
“本来是你请我喝酒的,最后是我付了青梅酒钱。”陈远笑了笑,看着她,细听之下,声音却有一丝不自然的地方。
苏寒呆了呆,大笑道:“好罢!我便帮你出了赎资。”
她又摇摇头道:“这位祭雪的海棠姑娘怕不只是银子便可以的。”
陈远问那少年道:“你意中人以前是甚么身份?”
少年脸色通红,嗫嚅着道:“不是的,静云以前是侯门公女,因罪……”
三人走入舱中,杏娘直迎上来,仍是摆腰腻笑着,将他们引入一间房中,方才那海棠少女也正在里面。
杏娘正要说话,陈远抬手止住她,平静道:“她一定有身价,我加三倍,还可以答应你们一件事。”
三人都呆了呆,苏寒虽仍是懒洋洋的,却喃喃道:“好大方,花我的银子……”
杏娘眼珠一转,挥了挥手中粉红的帕子,笑道:“公子好大方,不过奴家得问过才成。”言罢扭着水蛇腰去了。
海棠少女眸光明亮地盯着二人,那少年握紧了双拳,不知在想甚么。
苏寒瞧了瞧他们,道:“陈清,这画舫虽小,背后势力却是复杂,你答应他们一件事,殊为不妥。”
陈远心中一跳,想到云秋心,又下定主意,笑道:“你莫非忘了我是从哪儿来的?”
——对绝大多数魔道中人而言,信义是甚么,能吃么?
苏寒盯着他,缓缓摇摇头道:“我看你不像……”
陈远心中剧震,面上仍是含笑,只听苏寒继续道:“那种食言而肥的人。”
陈远正要说话,房门被推开,杏娘带着一股浓烈的香风笑语走了起来:“看在两位公子的金面上,这事成啦!”
那少年少女喜极又泣,紧紧拥在一起。
杏娘递过一张卖身契,比了个手势,笑咪咪地瞧着二人。
苏寒叹了口气,取出三张银票,换了过来,手一挥,平平飞向陈远。
陈远伸手取过,交给海棠少女道:“你自由了。”
海棠接过,转身拭去泪痕,盈盈下拜道:“多谢二位公子。”
陈远起身:“无妨,一时心动而已,无需记怀。”
苏寒懒懒挥了挥手,也离座就走。
海棠咬着嘴唇,眼见二人快要出了房门,忽然道:“二位公子且慢。”
二人站定,转身瞧着她。
海棠背过身子去,从衣中胸前取出一物,握在手中捧上前道:“此玉为祖上所留,先父遗言其中藏有极大秘密,命小女子妥加保藏,今蒙二位搭救,无为以报,权以此谢,万望勿辞。”
她伸开手掌,其中躺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正面一排花纹,似是生在了玉质中,仅入目便觉温润无比,在灯光下发出温和的微光来,骄傲地宣示着自己的存在。
苏寒一瞧那花纹篆字,立刻变色道:“太虚令?”
声音珠圆玉润,却是吃惊之下,忘了变声。
一语未了,变故已生。
那被遗忘的少年自海棠叫住二人时,便垂下了头,紧紧跟着她,此刻忽然出手,竟施展出极精巧的掌上功夫,左掌疾拍向她海棠小腹,右手闪电般去夺玉。
海棠似是吓呆了,苏寒冷笑,左手搜魂般拍出,“格”地一声,轻轻拍在那少年右手背上,一只血肉手掌立刻掉了下去。
就像苹果落地那样,自然而然。
不,还有不同。
苹果可以掉在地上,这只手掌却不能够了。
掉到半途,它已散成一股飞灰,又化成一股轻烟,不见了。
少年手上还没感到痛,眼中却已瞧见,自己的一只手掌生生没有了,那奇异掌力似是还要向手臂上蔓延过来,登时凄厉惨叫起来。
叫声尚未出喉,他便瞧见了一道剑光,一道美丽的青色剑光。
少年想要流泪,却已倒下。
苏寒叹息未发,变故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