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走进收容所 体验人生关(三)
作者:郭语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329

第三节

第二天清晨,我们屋里起来最早的要数头天晚上最先睡觉,而且打呼不断鼾声如雷的姜组长。在别人起来时他已将洗脸、拉屎、尿尿等事都已办完,这是他进“收容所”时间长总结出来的一套生活经验。他说他先起来有许多好处,一是刷牙洗脸不用挤,二是上厕所不要排队,可以从容处之。

没过两天,我就感到他讲的话的确不是虚言。

“收容所”与“看守所”(监狱)毗邻,座落在石河子市南郊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大院里南北各有一排土房,共有二、三十间房子,平时收容着近百人,来自天南地北,不分男女老少的“盲流”。有时在春夏两季这里更是人满为患,大院里收容着近两百来人等待审查,在此吃住。

南屋最东边有两大间女子宿舍,住着二十多个来自山东、河南、江苏、安徽、四川、贵州、甘肃等地,年龄大小不等的女“盲流”。北屋除去东边两间留作男女厕所之用,余下的二十来间土屋都被男“盲流”住满。

从早晨人们就开始忙乱,因为人多不仅为洗脸、喝水、吃饭等事争抢拥挤,就连大、小便也要排队。

一间不大的土屋作为近百男人的厕所,地上的茅坑屎堆如山,放在墙角的一个木桶作为尿桶,尿满四溢,混着地面上的粪便,由屋里直流到门外,蛹蛆成堆苍蝇扑面,骚味刺鼻,臭气熏天。

早上人们经过一阵忙乱后,就是午饭和晚饭时又会出现一片嘈杂混乱。为吃饭而纷争,足以说明“民以食为天”。这些来自天南地北,南腔北调的“盲流”,他们视早晨的一块发糕,一碗糊糊,中午和晚上的一块发糕,一碗菜汤是何等的重要。

除了在此享用每日三餐外,这些人多是无事可做,懒懒散散。由于时值酷夏,天气炎热,在这个没有一棵树的大院里,几乎再没有人走动。他们大都躲在自己的屋里,有的吹牛拉呱,有的讲着男欢女爱,有的介绍自己偷鸡摸狗、赌博的事,还有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地在玩牌。一有机会还对南屋女宿舍里的河南“大辫”、四川“短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们九号房敞开着门,凭借处边的亮光,姜组长、周俊鸿和一个三十多岁脸上长了一撮毛的姓孙的男子,及一个河南人,坐在地铺上打扑克,他们有时在为输赢争吵。

我无心参加玩牌,从提包里拿出一本《宋诗一百首》躺在地铺上翻看,“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借此消磨时间。

这样在“收容所”里既无聊又无奈地一连混了三天,可谓是度日如年。我真不知道与我们仅有一墙之隔的“看守所”里的劳改犯,他们又是怎样生活的?虽然这是在我一生中与监狱最近――仅一步之遥的距离,但我始终对它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收容所”是作为国家机器的专政工具的辅助设施,是帮助专政机关规范社会秩序的工具。

当年我因辍学,作为一个无知的少年流浪到新疆,曾经在北疆准葛尔盆地的边缘,石河子南郊戈壁上的“收容所”里生活的那段时光,到今虽已过去四十余年,仍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一些抹不去印象。

在那荒凉的戈壁滩上,孤零零地裸露着一座既像古堡又像庄园的“收容所”,它与北面的“看守所”为邻,二者实际是连在一体的,仅有一道隔墙,但各有院子与大门。远远看去它们似乎一对孪生的连体兄弟。只不过北院所关的是常戴脚镣手铐的罪犯,他们是定性定案的阶级敌人,属于敌我矛盾,是人民专政的对象。

而南院所关的却是些暂时身份不明,政治面貌不清的“盲流”,即从社会上收容进来的一部分无业闲杂人员。一时无法定性,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所以公安机关对我们的管理还是比较宽松的。

一座土围子似的“收容所”,它也像北面的“看守所”一样,矮屋高墙,铁栏杆门二十四小时紧锁。房顶便是连通墙角岗楼的巡视通道,荷枪实弹的值班狱警,不分昼夜地在上面巡逻警戒。他们主要的精力是放在对北面监狱囚犯的监视,但在上面走动时,也总是不会忘记对我们的“关照”。

这座东西长百米,南北三、四十米宽、低屋高墙的“收容所”大院,恰似一个巨型的“火柴盒”。来自天南地北的上百个“盲流”被关在这天山脚下干燥炎热的戈壁滩上。虽然每日三餐,但僧多粥少严格限制定量,有时连开水供给都有点紧张。“收容所”每天除食堂炊事员进来送水、送饭和院里清理厕所向外运屎倒尿时才打开几次大门,此种封闭的状态似乎又和北面的“看守所”差不多。

人若像野生动物一样被关在一间房里或某个院子里,失去自由尽管给吃给喝,时间长了也会神经失常,发木发呆。我进“收容所”待了四天就有一种坐立不安、惆怅彷徨、令人苦闷的感觉。只有当你失去人身自由的时候,才会产生一种对自由的渴望!

下午四点,姜组长被“收容所”值班室的人叫去,一会儿回来,便通知周俊鸿和我,跟他一起去“看守所的菜地里劳动拔草。

此种“殊荣”在“看守所”和“收容所”里是十分难得的。

因为周俊鸿与姜组长是老乡都是山东人,所以他把周叫上,而我和周又是同时进入“收容所”的难友,也就把我给捎带上了。

我们组抽了三人,其它组有抽两、三人的,也有抽四、五人的。共计抽了二十个男“盲流”,集中到院里站好队,由食堂的炊事班长点名后,发出口令:“立正――向右转――齐步走!”他带着我们走出“收容所”的大门。经过“看守所”大门,绕过院子的西北角,踏上一条两边长着荆棘杂草的小道,朝着东边的菜地走去。

多日被关在“收容所”大院里的人们,平时行动常受管束,活动范围也仅限在大院里,一旦有机会出来劳动,这是多数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年近五十岁的炊事班长带着我们走在最前面,他的身后紧跟着我们二十来人的“盲流”队伍。

我们像出笼的鸟儿一样,重新又回到了阔别多日的大自然中,心情异常激动,顿时感到空气是那么新鲜,阳光是那么灿烂,愉悦之情油然而生。

当我们来到一块长满杂草的菜地边时,根本就看不到蔬菜长在哪里。

炊事班长说:“这地里是五月初种下的辣子、茄子、西红柿苗,仅浇了两次水,因为缺人管理,地里的杂草把菜苗都遮住了。现在大家拔草时注意点,把辣子、茄子、西红柿苗留下,然后松土、施肥,再浇上水很快就可以吃上菜了。”

他讲完话后,大家就开始干活。两人一组,一人在前面拔草,一人在后面松土。二十个人分为十组,一字排开,由西向东进行。经过近三个小时的奋战,一亩多的一块菜地里的杂草基本被我们清除光了。瘦弱发黄的辣子、茄子、西红柿苗又见到了阳光,在微风中摆动。

在收工返回的时候,炊事班长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对我们说:“大家干得不错!所里通知明天早饭后,我们这班人马到兵团驻石河子指挥部的后勤付业队去干活,任务仍然是菜地里除草”。

第二天早饭后,炊事班长再次来到“收容所”大院,将我们带出大门沿着戈壁滩上的小道向北走去。

此时是早晨六点(新疆时间),太阳从东方升起,经过一夜降温,戈壁滩上的空气略带凉意而又十分清新。

老炊事班长今天显得格外高兴,似乎带着我们去他们的上级部门劳动,有着一种“荣誉”感。嘴上叨着莫合烟,走在队伍的后面竟然和我这个素不相识的小“盲流”边走边聊起来:

“你娃多大了,哪瘩(哪里)的人?”他操着一口甘陕交界的口音问我。

我说:“老家安徽,年过二十。”

“娃!你年纪轻轻的咋个跑到新疆来了?”他边走边抽着莫合烟问我。

“到新疆找工作。”我实话实说。

他瞅了我一眼笑笑说:“你娃好好干,听说石河子市的单位明天要到我们‘收容所’里来挑人去干活,我看你娃不赖,有可能找上工作。”

我冲他点点头说:“但愿如此。”

我们二十个“盲流”被老炊事班长带着走完戈壁小道,来到石河子经管处,从经管处向北走便是一条宽阔笔直的马路,两旁是参天的白杨树,还有一座座红瓦白墙的平房和几栋绿,它就是石河子地区的首脑机关――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驻石河子指挥部。

来到此处我才恍然大悟,四天前的中午,我和周俊鸿二人被老街派出所的民族警察带着,就是从它的西边转盘路上过去,再到“收容所”的。没想到几天之后,我们竟成为“收容所”的“盲流”被带到这里来劳动。

到了指挥部的南边,老炊事班长让我们在林带里先休息,然后他沿着两边都是菜地的土路向一栋凹形的平房走去,据说那是指挥部的职工食堂。

一会儿老炊事班长和一个四十多岁,穿着一身旧军装,腰上系着一块白围裙的男子从平房里走过来,他们拿着一些砍土镘、镰刀和小铲子等工具,来到跟前,老班长介绍说:“这是兵团驻石河子指挥部后勤处职工食堂的李班长,一会由他安排干活,希望大家服从分配,把锄草工作做好。”然后他向李班长告别,说他回去还要忙乎所里食堂的工作,等到下午七点来接下来接我们回去。

老班长走后,李班长把我们分为两组,土路西边种辣子、茄子的地里十个人,路东边种西红柿、葫芦瓜的地里十个人,任务是锄草和松土。

我和周俊鸿在以姜组长为首的一组,我们十个人被分到辣子、茄子的地里锄草、松土。另外十个人则分到西红柿、葫芦的地里干活。

一大堆工具很快被分到人手,有的拿铁锹或砍土镘,有的拿镰刀或小铲。

因为砍土镘是维吾尔族的劳动工具,来到新疆后才第一次见到,更没有使用过,我不敢拿。于是我拿了一把镰刀在前面割草,周俊鸿在后面用铁锹给茄子、辣子根部松土。大家干活都十分卖力,甚至有点比赛的架式。这里面干活最内行的要数姜组长和一个河南人,他们在老家可能干过农活,他们俩在我们组一路领先。干到上午十点时,路两边各组锄草、松土的活儿都干了过半。回头望去,在除去杂草和蒿棵的地里,辣子、茄子、西红柿、葫芦瓜一行行,一棵棵显得更加醒目。

一会儿李班长担来了两桶开水,并拿来了两包河南徐昌烟,让大家到林带休息一下再干,并夸我们活儿干得好。

休息一会儿大家又开始干起来,直到李班长和一个炊事员担着饭菜来到林带,叫我们吃饭时,大家才停下手来,这时地里锄草和松土的活都已经干了三分之二。

人们回到林带里,李班长和一个炊事员正在等我们吃饭。因为没有水洗手,两只沾满草绿和泥土的手只好在身上擦一擦拍打一下,拿上碗就去打菜。每个人先打一勺子烧豆腐,又给盛了一勺子炒葫芦瓜。然后到李班长那里发给一个二百克面粉蒸的白面馒头,再给上两块每块一百克玉米面蒸的发糕。也就是说这顿饭的粮食定量已达到了四百克。这在当时人们的粮食定量是绝对少见的,这一顿饭提供的食物比我们在“收容所”里一天三顿饭的定量还要多。这不仅说明了指挥部食堂对我们为他干活的肯定和奖赏,而且也证实了付出劳动与辛苦可以换来报酬――即劳动管饭的道理。

干了一上午活又累又饿的人们,将饭菜端到一边,有的坐在地上,有的蹲在沟旁便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我进“收容所”的第一顿饭,领了一块一百克的玉米面发糕就没吃完,剩下的半块发糕给姜胖子吃了。但以后每顿饭一块发糕,半缸子菜汤,对于年轻人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上顿不饱下顿饥,在“收容所”被关在大院里,虽然每天不劳动,但定量也少得有点可怜。同时多是粗粮又没有多少菜,常是喝些带点咸味的菜汤,所以在“收容所”里食物不足吃不饱是每个人的头等大事。

正如姜组长说:“你刚来不习惯,过两天你就会争着吃的。”

没过两天就验证了他的话不是戏言。我端着大半碗菜,因没筷子,只好用两根树枝代替,拿着一个二百克的馒头和两块玉米发糕,蹲在一边也像别人一样大吃起来,不到十分钟就将饭菜一扫而光,又喝了一大碗白开水,此时我才感到肚子吃饱了,这是几天来吃的第一顿饱饭。

最后李班长对大家说:“筐里还剩几块发糕,有哪个没吃饱的还可以吃。”多数人你看着我,我看看你都说吃饱了。唯有使用砍土镘干活最快最凶的姜组长,和那个河南小伙子没吭气,但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馍筐子。

李班长将馍筐递给了他们,说:“这里面还有七块发糕,你俩能吃就把它吃掉吧。”

他们俩二话没说,也不客气,拿起发糕就着菜盆里的剩菜便吃起来。姜组长一连又吃了四块,河南小伙子吃了三块,逗得大伙过来围观。也就是说他俩吃的几乎是我们吃的两倍。姜组长一顿吃了八百克(一市斤六两),河南小伙子一顿吃了七百克(一市斤四两),是当时一般人两天的粮食定量,而被他们一个人一顿吃掉。

但是姜组长的肚子撑得有点像孕妇,小伙子肚子胀得已经弯不下腰了。

吃过饭已经中午一点钟,李班长和那个炊事员收拾好饭碗,馍筐准备返回食堂,并说:“中午太热,你们可在林带里休息一阵,侍到下午三点钟以后再干。”随后他们离去。

新疆石河子地区夏季干燥炎热,中午气温有时可以达到摄氏三十多度,地表温度可能会更高。

烈日当空如同火烤,指挥部南边大道上的柏油路面几乎被晒得要融化了,人走在上面就会粘脚。这时外面行人很少,我们二十个“盲流”饭后在林带里有的搞些乱草,有的垫点树叶,躺在地上横七坚八的睡午觉。

真是吃得香,睡得着。午饭吃得又撑又胀的姜组长和那个河南小伙子,此时都像“八戒”一样躺在地上,已经是鼾声如雷,呼噜不止了……

多数人已经睡着,惟我还心神不宁地躺在那里难以入睡。后来刚迷乎了一会,耳边就听到姜组长在叫喊:

“起来干活了!”

我想他可能是中午饭吃得太多了,睡在那胃里发胀难受,需要起来干些活才能帮助消化食物,要不然他不会这么早就把人们叫醒干活。

刚过下午两点,赤日炎炎,闷热难当,蹲在灼烫的地面上锄草,如同架在烧热的平锅上烘烤。太阳晒得人头皮发痛,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下来,滴入下面被松过的泥土中。此时,我想起了中唐时期的诗人李绅所写的悯农诗《锄禾》: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通过今天在骄阳似火,挥汗如雨的劳动中,我确实体会到了农民种田的辛苦。

下午五点,我们二十个人终于完成了四亩多菜地锄草、松土的任务。此时李班长又送来了一担开水,并叫我们到林带里喝水休息。过了一会,“收容所”的老炊事班长来接我们,他告别了李班长带着我们由原路返回。

途中老班长对我们说:“今天,收容所的徐所长听说你们在指挥部的劳动中干得不错,非常高兴,给予表扬。希望你们还要努力,争取组织上的信任。你们中多数都是年轻娃,应当活泼,怎么死气沉沉的?在行进中可以唱个歌嘛!”

他不知道我们在炎热的地里劳动一天,已经累得腰酸腿痛了,那还有力气唱歌呢?

还是社会经验丰富的姜组长会随机应变,马上问大家唱个什么歌?

老班长高兴了,说:“现在全国人民都在学习雷锋同志,那就唱《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歌吧。”

队伍里不知是谁讲了一句:“我们都是盲流。”

“盲流也是人,就不能学习雷锋了?”老班长有些生气。

于是姜组长带着大家开始唱起了学习雷锋的歌:

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

立场坚定斗志强,立场坚定斗志强。

学习雷锋,好榜样,放到哪里哪里亮,愿做革命的螺丝钉,

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

……………

一群“盲流”在老班长的带领下,行走在开阔平坦赤热荒凉的戈壁滩上,唱起了学习雷锋的歌子,一时忘记了疲劳,忘记了惆怅……

有点跑调的歌声在戈壁的前方――南山根处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