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宿命契缘
作者:剑意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786

五伦书阁,正厅内。

慧空大师依然盘坐于正对厅门的主席位之上,双眼慧目慈光注视眼前二位少年,状若沉思,眉头紧蹙又似是隐有深意,久久不语。

“不知大师唤我等进来,有何训示?”

轩云卓神情坦然负手而立,尽管他傲态轩昂溢于眉宇之间,言语间仍是躬身行了一礼,面对这位禅武之道均已臻至境的世外高僧,他心生敬畏,自是不敢存有丝毫怠慢。

月晓风入厅之初便已行礼,然后神情恭敬地静立一旁,因今晨际遇与方才心神交感的玄异,他始终不敢再次直视,慧空大师那有若实质足以洞悉任何心灵的透彻目光。

他甚至可以觉出自己的可笑,他不明白或是也不想明白,自己如此举动,究竟是惧怕慧空大师再次洞悉他的内心,还是根本在逃避自我的矛盾呢……

慧空大师静观二人,思忖,面前二位少年一动一静,性情各异,个中天赋资质均属上上乘之选,而且默观其命性相格,也暗合今日天干地支大六壬课年、月、日、时四相运格中“云动风霁”的“龙跃云津,凤鸣朝阳”之兆──

难道他们便是怀雪师兄所说,是有关“大藏禅院”的“宿命契缘”……难道他们二人的命运,真的势必将关乎天下苍生此后数百年的归宿么?

空自一叹,慧空大师说道:

“你们既然被牵连进来,可见必是与我有缘。贫僧也有一个问题问你们,想到什么便答什么,无须拘谨。”

慧空大师言语稍顿,缓缓道出问题,

“人,究竟是否应该屈服于宿命呢?”

轩云卓轻轻一笑,不假思索地答道:

“何谓宿命?早已注定的一切么?”

“我不相信它的存在,是因为我无比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更为此从容选择,从未有过犹豫踌躇之心,并以天赋和实力去证明自己是如何得与众不同,去证明自己努力的价值所在……生命的一切都操控在自我手中,何来早已注定之说?”

“如果真有所谓的宿命,也正如大师方才所说,唯一注定的是,你我必然会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生死既是宿命,也是现实。那么,一个人敢于面对现实,是否也应算是一种屈服呢?”

慧空大师默然点头,不置可否,关注的目光转向旁侧,望定在聆听中静思的月晓风,眼中充满期待的神色。

月晓风听罢轩云卓一番话,在静思中禁不住回首幼年往事……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与轩云卓相比,他的经历更显曲折坎坷,而那种完全由不得自己支配与选择的人生,是否就是宿命的安排呢……

月晓风略整思绪,面朝慧空大师微微欠身行了一礼,说道:

“晓风以为,‘宿命’究竟是否存在,这一点并不重要。又或者可以说,宿命只是一种心境而已,一种对漫长未知的恐惧,一份宛叹世事无常的凄凉……”

“人如果屈服于宿命,其实那只是一种逃避。而面对宿命,人们心里更多的则是怨憎与无奈……”

“我也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说法。尽一切努力为自己的所思所想而付出,不论结果如何,人生也会因为自我的把握而体现出生命应有的意义,哪怕这一切都早已注定……”

如此一番话脱口而出,月晓风又是暗自一叹,说来何其容易,而当他回思身世,昔日的自己置身于命运交错的洪流之中,四处颠沛流离,那种无所依靠又无能为力的心悸至今仍记忆犹新……

如果这一切都是注定的──

那么以后的路又该怎样走下去呢?

月晓风甚至连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都无法确定,更不用说谈什么自我,生命和人生了……

每当月晓风处于这种矛盾茫然的心绪纷扰之时,唯一可以让他摆脱迷乱而警醒自己的,便是──母亲!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声清音禅唱,慧空大师自莲台座垫上长身而起,走下席台缓步前行,道,

“你们可曾知道──”

“人性有三,一曰求,二曰变,三曰悔……”

“人,缘何以求?皆因心识业力使然,思感本能,爱欲贪痴……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然而,有求未必有应,得失往往反复于转瞬之间,于是,自然而然心怨神惑,顺时应势穷通则变;却随着岁月推移,心境变迁无常,始知有求必有失,有舍方有得的轮回至理;故而,彻悟前尘,顿生悔意,抛开以往心念中执着的是非曲直与因果对错,终可真正学会如何放下了……”

慧空大师缓步踱前,至会神聆听的月晓风与轩云卓二人身前不远处,隔得如此近的距离,他们二人面相中气运神格流转的任何细微变化,立时一一尽收于己身不动禅心之中,然后说道:

“贫僧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是有几句话想赠与你们二人罢了……”

言语间,慧空大师步履稳重穿过二人身侧,径直行至厅门前,仰首抬头,深邃的目光掠过书阁外参天的林木,直视午后晴朗蔚蓝的天际虚空,语气出奇凝重又极赋深意地说道:

“这纷乱尘世间,或许有天命所归一成不变的前途际遇,却未必足以左右你我始终如一的自由心性──”

“不论你们如今是心有所求浑然无觉,仰或是身不由己不知所从……最终仍然避不过那随之而来的──早已注定的宿命尘劫!所以,惟有在因缘际会的徊转往复中,如何把握与坚持自我真性,才是最为关键的……”

“生命,固然是解脱彻悟的本来所在,却同样也是心性牵挂的最大障碍所在……得也是你,失也是你!”

“铛……铛……”

正当月晓风与轩云卓二人闻言均是心神一凛,尚未来得及细思揣摩之际,学院的午课钟声悠然响起。

“你们去吧!”

慧空大师立于原地,飘远的目光已缓缓收回,然后微微闭合双眼,静心若定,不再言语。唯见两手合持念珠置于身前,指端回转拨动的动作之间,每一停一顿,都可以让人生出一种分外气定神闲的祥和感念。

自书阁正厅出来,月晓风的情绪莫名低落,一路默然前行着。

他喜欢象这样去思索某些东西的答案,尽管有时穷极自我仅知的一切,也是无能为力,但不论结果是豁然开朗的喜悦,还是困惑难解的烦恼……他都可以从中体会到一种快乐,一种足以令他忽略身边任何一切、尽情体味自性存在的快乐……

心性、人生、命途……

方才慧空大师所提及的,正是月晓风这些年时常自审其心的问题。对于处在这个年纪的他来说,原本无可厚非。然而因为殊异的身份,坎坷的经历与矛盾的情绪,他一直无法为自己找到一个仅属于自我的答案。

身不由己,不知所从……

回思慧空大师的话,难道这就是不甘屈服的他一直在逃避的现实吗?

逃避……?月晓风苦笑反问自己,然而他又有得选择吗?

宿命尘劫……自我真性……得失由己……

慧空大师的几句告诫徘徊流连于脑海心际,与以往的矛盾思绪纠缠往复,月晓风顿感一阵心乱如麻的烦乱,已经理不清思悟的方向……

此时,不经意间,迎面一袭清风徐来,拂起额前鬓角散乱的长发,初秋燥热的阳光下,如此一阵扑面而至的清爽,令到月晓风油然止步,禁不住怡然一叹,微闭双眼,心神不由自主沉淀于这片刻间的体验之中,思绪恍然一空……

就在这片刻之间,月晓风顿感有悟于心,蓦然觉出一向郁结的心情有种一扫而空的畅快,摇头一叹,终是展颜轻笑出声来。

走在前面的轩云卓在沉思中惊觉异动,不由停步,回望此时沐浴在阳光中淡然轻笑的月晓风,心下讶然,思忖:

这位年龄与己相差无几,气质温文儒雅,思想却略为中正老成,而且气道修为时隐时现尤显怪异无常,名字唤作“晓风”的少年,自书阁出来之后,方才还跟自己一样陷入深思的状态中,此刻却意外地破颜而笑……

难道,他已经有所领悟了吗?

月晓风迎向轩云卓疑虑的眼光,略带歉意地笑道:

“不好意思……只因刹那感怀于心,偶有所悟,以致举止失常,打扰云卓兄静思了……”

轩云卓苦思半响,始终认为刚才慧空大师那一番话,不过多是警示训诫之用,纵使有几句颇具启人心智之妙,却又仅是浅薄地说说而已,显得矛盾而无谓。而月晓风的反应与己恰恰相反,便不无惊奇地说道:

“哦……既然晓风兄有所领悟,不知可否说来一听?”

“……其实,也只是有些感触罢了,还谈不上领悟!”

经过适才的对话与际遇,月晓风觉得自己对面前这位性情孤傲的少年似乎已经有了几分了解,更加坚定自己最初对他性格的猜测,于是跟步上前,欣然道,

“午课时间到了,不如你我边走边说吧……”

顶着午后的艳阳,迎着时而凉爽拂面的秋风,月晓风与轩云卓二人并肩顺着园径小路朝“三思别院”行去。

任明媚耀目的阳光洒落身际,随步踏在书院中园内柔软的草地上,月晓风想及方才的思悟,原本准备说些什么,却心中忽地咯噔一下,那种挥之不去的豁然欣悦依然充斥于心中,但此刻的他竟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又该从何说起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刚才的感觉,正如数百年前禅宗名僧玄奘大师曾经说过的那一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好似慧空大师的提问与你我不同的作答一般……或许,那是一种区别的心境,而我也只是在那片刻间的空寂中,清楚地知道了自己而已……”

“知道自己……”轩云卓闻言一震,联想起父亲曾解释过有关“梵剑如一”的剑道要决,不由在漫步前行中,有些惊讶地瞥了身侧的月晓风一眼,仍然以一种冷静自信的语气说道,“而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慧空大师提及的宿命尘劫究竟指的是什么?”

“或许是因为我与云卓兄的经历有太多的不同,所以对于现时的我而言,宿命是为何物,并不重要。我心中所求的,只是些很简单的想法,就是踏踏实实地过好每一天,便已是足够了……”

月晓风又是淡然一笑,想起了母亲。

轩云卓眉头一皱,他再次打量了月晓风一眼,从月晓风脸上略带倦意的神情和那诚挚的笑容中,他确定这番话是出自真心的,于是不敢相信的目光中闪过几丝失望的神色。

这些年来,轩云卓以其势力雄厚的家世与卓越不凡的剑道天资,迅速崛起于江南武林少年高手之列,谈武论技,同辈中人鲜有能敌者,久而久之,自然多出些孤高清傲的习性。难得今趟西行,遭遇象月晓风此等不论气质天赋或是武道修为,都令他为之震惊的同辈中人。

如此一来,怎能不让轩云卓自强自信的心中徒添几分挑战自己的刺激**呢?怎奈月晓风的坦诚令他既是惋惜又是失望,如同那“白莲尊主”徐鸿儒所说,一个追求更高层次天人境界,力图“逆天极命”的武道中人,又怎能容得下如此得过且过意志消沉的念头呢?

轩云卓毫不掩饰地摇头一叹,傲然道:

“我想知道所谓宿命的结果,是因为我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可以去扭转它,而不是当我成就自我的一切之后,所付出的诸般努力被人故弄玄虚,强行冠之以什么‘宿命’所致,早已注定等等不知所云的说法。也更是因为我不想自己好象有一些人那样,面对这似有若无的个中谬论,时刻忐忑消沉而畏惧不前……”

月晓风岂会不明白轩云卓言下的讥讽挑衅之意,却不得不佩服他的骄傲与自负,又禁不住寻思着,或许他自小便一帆风顺的命途,早已注定了今日敢于挑战宿命的心性吧……难道他的心里就没有过任何的牵绊与丝毫的犹豫吗?

月晓风掉转话头,也不甘示弱地说道:

“云卓兄的想法着实令晓风佩服不已,但也未免稍嫌偏激了些,显得太过于执着了吧……”

轩云卓此时如同早有所料一般,一反常态,大笑出声,反问道:

“你,又何尝不是呢?”

月晓风乍闻此言,顿时怔住了,骤而思悟出己身心念的偏执之处,忍不住吃惊地望向轩云卓,不由得哑然失笑。

二人相视而笑,驻足前望。

上题“三思别院”四字的白石拱门已然竖立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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