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寝大殿四门全开,七个大鼎排成一个‘亚’字,熊熊火焰中,带着油花的汤汁不断翻涌,鹿肉的香味哪怕站在路门也能闻到。这是王宫苑囿里驯养的鹿,古时大军出征常常猎鹿为食,如今这天下,淮上至黄河一带除深山已无森林,几无鹿群,便是贵族,鹿肉也是难得美味,楚地鹿群更少见,闻到鹿肉之香,一些县尹使劲吞口水。
“大王信也。”南阶之下,西阳之尹曾瑕闻得食指大动,禁不住高呼了一句。
“大王信也。”闻到鹿肉香味的其余县公邑尹也互相点头,有几个人居然撸起了袖子,准备饱食一顿。却不见昭黍、宋玉身边的甲士紧跟两人几步,几乎是贴身相卫。
“大王请诸尹入殿。”傧者说完又习惯性的高呼:“升、升、升、升……”
诸人脱履顺阶升堂,越升肉香味就越浓,但升堂后只见明堂门大开,目光穿过有些昏暗的大室,似乎看到中廷有些人影。没有人敢造次,大家齐齐对着堂内揖拜,大声道:“臣等奉大王之命谒见,拜见大王。”
“大王有命。诸尹入廷飨宴。”里面传来寺人的声音,三闾大夫屈遂走出大室,含笑相迎。
“臣等敬受命。”一股脑的,县公邑尹们再揖后连忙入堂穿室,行至中廷。
自从烧出了玻璃,中廷便铺了几块明瓦,原本白日也昏暗的中廷终于亮堂起来。阳光穿过明瓦落在滚沸的铜鼎上,鼎前不远是大王的王席,鼎后是倡优起舞的空地,两旁是排排坐席,席前的矮几上刀俎匕勺、尊缶望表皆已备好,唯独不见大王。不待众人狐疑,正长姜立于王座之下又道:“请诸尹入席。”
“令尹请,宋大夫请、屈大夫请。”以身份,昭黍最高,宋玉次之,屈遂再次,诸尹入席需等这三人先入席。三人入席后,又以下蔡县公蔡文资格最老,又要请他先入席。如此推让下来,等几十个人全都坐好,已花了一刻多钟时间。坐定之后,只闻肉香,不见大王,众人又狐疑起来,不明白大王既请自己飨宴,为何还不现身。
‘咚咚咚咚的……’建鼓声突然想起,随之而来的是钜甲之士奔跑时甲片碰撞摩擦所发出的哗哗之音。声音来自四面,这是甲士在登阶。
“有诈!”众人入廷皆未解剑,早就觉得不对劲的成介一脚踢在矮几上,大喝拔剑。
“这是何故?!”蔡文看向同样吃惊的昭黍和宋玉屈遂,整个人微微发抖。
“大王无信也!”曾瑕也拔出了腰间宝剑,愤恨大喊。
‘哗哗哗哗哗……’宫甲从四面登阶,涌入堂室,当即把整个中廷围了个水泄不通,夷矛钜刃,寒光闪闪。诸人又气又恨,不得不退到中廷正中倡优歌舞的位置,人人拔剑欲搏,更有人大骂:“竖子熊荆何在?竖子熊荆何在?本公不服!本公不服!本公要与你一决雌雄!”
“大王万万不可受奸人挑拨。”斗于雉也慌了,他没想到这这真是个陷阱。
“昭黍匹夫!”有人对昭黍、宋玉、屈遂三人大愤,举剑欲击,身旁的甲士赶忙相护。
“不必!”昭黍脸上也有讶色,他喝住甲士,走到挥剑欲刺的上蔡县公彭鬣面前高声道:“我昭黍与你等共死。”说罢穿过大鼎,与诸尹站在了一起,屈遂亦如。
“谁说要死?”熊荆稍带稚嫩的声音从西面的总章传出来。四周的甲士听闻熊荆的声音,立刻夷矛下垂、钜刃入鞘,全部揖礼:“臣等拜见大王。”
而后,总章这边甲士匆匆让出一条道路,让熊荆、弋菟等人通过,这时候诸尹才真正看清熊荆。未龀之童高逾五尺,未加冠却戴了一顶缁布小冠,上缁衣下素裳,走路时带勾上挂着的配饰叮当作响。脸庞天真,目光老道,看向众人时带着高傲,嘴角还含着一丝蔑笑。众人茫然,熊荆则带着弋菟、左右史官大大方方在王座上坐下。
“鹿肉已熟,众卿何不入席一尝?”闻着鹿肉的香味,熊荆若无其事的道。
甲士未退,大家哪里有心思吃肉。昭黍、屈遂拦住几个要说话的县尹,自己奔到王坐下揖道:“敢问大王这是何故?”
“何故?”羹汤沸腾,熊荆不得不提高几分声音。“我若是先君肃王,众卿已死也。”
“大王?”斗于雉也趋步上来揖告。“大王既不是先君肃王,何不挥退甲士,与众人共醉。”
“若敖氏之叛,巫臣之叛、伍子胥之叛,白公胜之叛、七十二家贵族之死,皆王权肆意妄为,侵占族权之故。”熊荆点头挥退了宫甲,又命寺人撤去了炭火,让羹汤先煨着,这才开始说话。“想我楚人昔日能团结一心、筚路蓝缕,今日却像防贼一样彼此提防,不佞就恨不得杀尽三晋游士、举国官吏。然,事已至此,已无可挽回,此我芈姓之悲也。”
“大王既然念及芈姓,又无意杀臣等,请准臣等离都。”宫甲虽然离去,可人还在郢都,一些县尹已经不敢在这里呆了。
“鹿肉已熟,何不食完离都?”熊荆指向铜鼎,又看了长姜一眼,让长姜请诸人入席,而后倡优入场,钟乐响起,开始祭食。熊荆是君,诸尹是臣,熊荆祭食什么,诸尹就祭食什么,祭食于案,祭酒于地,之后三饭,三饭后才开始食肉。鹿炖了许久,肉入口即烂,羹喝罢唇齿余香。
“之前是谁欲与不佞一决雌雄?”熊荆很快就饱了,他饶有兴趣的问起刚才之事。
“禀大王,是臣。”一个满脸胡渣的胖子在众人注视中走到廷中,熊荆发现他甚为可爱,尤其是那对斗鸡眼。斗鸡眼知道熊荆不认识自己,揖告道:“臣宵敖朔,壶丘之尹拜见大王。”
周人有王公侯伯子男,楚人没有这么多称谓,只有敖。敖就是王,是楚人首领。但不是所有首领都有资格称敖,必须对楚人有功、让族人信服之人才能称敖,后来敖逐渐变成谥。敖死后,葬于堵,便称堵敖;葬于若,便称若敖;葬于霄,便称霄敖……。若敖氏、霄敖氏和庄氏、昭氏一样,都是以谥为氏,只是前者是楚人旧谥,后者是周人之谥。
霄敖氏是若敖氏熊之子熊坎之后,楚武王大父,这是老公族了。壶丘则在汝水之畔,新蔡县城下游十里。
“善!赐酒。”熊荆酒爵里斟满酒由长姜送了过去。宵敖朔有些不解,可他既然喊熊荆大王,那大王所赐无法推辞,只能一饮而尽。
“不佞年幼,他日再与霄敖卿一决雌雄。”熊荆看着他笑,人畜无害。
“大王不杀臣等、不侵族权,臣岂敢与大王一决雌雄。”宵敖朔是斗鸡眼,可斗鸡眼不傻。
“杀不杀众卿……”全场人都在看着,熊荆又笑。“不在不佞,而在卿等。一在卿等彼此相合否?二在卿等手中兵甲有几何?三在卿等可否犯众怒?四在卿等敢叛否?”
“大王……”昭黍等人闻言大惊,左右史也徒然失色。
“如何?”熊荆转头看向他们。“我楚国从五十里之地到今日数千里之地,是熊氏一氏之功否?非也!是芈姓全姓之功、是祝融子孙之功,一为氏之利而侵吞他氏,亲相北也。”
熊荆说的很认真,昭黍等人愁容更盛,他们万万没想到大王会说这样的傻话。这是在否定熊氏之王权,王权不稳,楚国必乱。而诸尹全体瞬间石化,他们心里不是激动,他们是在害怕。事违常情必有妖,有妖肯定没有好结果。
“然,”熊荆环视全场,此时中廷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听他之言。“熊氏为王八百余载,已不可易。不佞以为可效法父王,父王不问政事,政事皆交由令尹黄歇。只是黄歇由父王亲命,此不当也。故不佞以为,今日起令尹当由不佞、诸卿,以及誉士共命之。”
“大王?!”昭黍是最吃惊的,淖狡虽然很快可以康复,且熊荆说过十年内不议令尹。但十年后他是有很大机会做令尹的,没想到现在淖狡就不是令尹了。
“大王之言,臣等不明也。”老迈的蔡文被众尹推了上来,他牙齿漏风,吐字含糊。
“事易也。”熊荆忽然有一种割肉的感觉,这是自己割自己的肉。“其一,王权需设限,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先明言之,何物归大府、何物归令尹府亦先明言之,从此王权与外朝之权各行其是,两不相涉。令尹之权亦如此;
其二,卿等可举荐令尹人选数名,此数人不佞允之则可,不允则换。此两至三人由卿等与誉士所成之外朝遴选,胜出者为令尹。”熊荆说到这看向宵敖朔:“霄敖卿,若与秦军战,壶丘可出甲士几何?”
“……”宵敖朔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也不隐瞒:“禀大王,壶丘可出甲士三千。”
“若此刻令尹人选只有宋卿和昭卿两人,你愿宋卿为令尹,还是愿昭卿为令尹?”熊荆再问。
“臣……”昭黍做梦都想做令尹,他瞪看着宵敖朔,就差说快选我快选我。宋玉已经老了,且他早知大王之意,嘴角只是微笑。“臣愿昭大夫为令尹。”霄敖卿道。
“善!”熊荆点头。“如此,昭卿麾下便有三千甲士,宋卿麾下无一名甲士,若是无人再投……再投甲士于两卿,便是麾下三千甲士之昭卿为我楚国令尹。”
“啊?!”除了宋玉,大家全傻了,原来做令尹只看谁麾下的甲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