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暗夜里通天喧嚣的火光,任荼蘼花开又凋零
三姑娘病了。
这可是近日里左府最大的事,自三姑娘挑明身份,整个府要炸开了锅,尤其是左府当家左释天,连连欢喜的昏过去好几次,带了瑶华进祖宗祠堂烧了好几柱香,也不怕那香火呛着祖宗们。
而三姑娘不声不响的病了,奇的是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生的病,只知道这日云笙打了帘子进屋,三姑娘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当下就着人去请了大夫。
顾褚在京里的铺子盯着伙计上货,听闻瑶华病了,也是立时回了府。
回来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就奔了瑶华的寝殿,榻上的少女面色苍白,气息低弱,却还是清醒认人的,她朝株和微微抿了嘴笑,似乎是让他不要担心。
顾褚怎么可能不担心,立时揪过一个布衣小侍薄怒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大夫请了没有?”
少女刚想开口,那穿了云拢白衣的男子翩然走近,风华满身,他将药稳稳端了,瑶华依顺的微微起身喝了药,男子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替她掖好被角,瑶华移开了眼去,愈发沉默。
这人自然是云笙,伺候瑶华不过两年,在府里却是极有威望,人品容貌皆是佼佼,听闻,瑶华也是很宠他的。
他二人还是第一次搭话,“回褚平君,方才已请了大夫开了药,三姑娘不过是小病。”
顾褚方想质疑,云笙便带着底下小厮退了出去,顾褚坐到她的床边摸一摸她的额头,掌下的肌肤细腻冰凉,他稍稍宽心,替她拉了拉被角,少女微微瑟缩一下,顾褚不以为意,温言问,“可还难受么?”
少女忍住四肢百骸传来的怪异之感,勉强咬牙挺道,“没事。和你不要担心。”
鄢唯低低叩了叩门道,“三姑娘,墨卿遣人来访。”
她朝顾褚微微点头,顾褚放了人进来,他打量这进门的小侍,十来岁的模样,生的倒是齐整好看,少年先是给顾褚瑶华行了礼,便过去搭她的脉,末了什么也没说,只在瑶华的床边三步外站了,说:“瑶君殿下,墨卿听闻您病了,因无法亲自前来,派我来照顾您。”
她显然与这少年是认识的,当即唤出他的名字,和颜悦色的亲切模样惹得顾褚笑容一滞,“如镜,你跟着秣阳学医,如今也是大有所成,他肯让你来照顾我,我真是受宠若惊了。”
如镜嘻嘻一笑,很有少年那股天真的气派,融雪院里也只有云笙鄢唯这两个得脸的小侍,从来都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沉稳模样,来了个机灵可爱的如镜,顾褚不得不另眼相看。
顾褚看她说话都费力虚弱的样子,不想打扰她休息便出去了,如镜既然是懂医的,他便也没拦着,只略略吩咐了好好照顾主子,如镜郑重的应下。
顾褚出去后,瑶华更是打不起精神,如镜去扶了她起身,少女的手臂灼热滚烫,如镜让她好好坐着,自己立在一旁。
她微微扯开了衣裳,鄢唯从内堂走出来,见着她这模样也是一惊,虽是怕她着凉,不过既然如镜都没拦,他便缄了口。
如镜看见鄢唯很是欣喜,拖住他的手臂欢欢喜喜喊一声鄢唯哥哥,鄢唯有些羞涩的看了瑶华一眼,瑶华被这一眼惊艳住,直接浑身又热了些,内里却是冷的难受。
“如镜,三姑娘这是怎么了?”
如镜看了瑶华一眼,瑶华苍白着脸笑道,“如镜,把你家公子说的话如实说一遍吧。”
如镜嘿嘿笑了声,古灵精怪的扮了个鬼脸,看得鄢唯一头雾水,如镜忽然板住脸学着秣阳的语气说,“我家公子说了,殿下明知自己到了蛊虫反噬之期,还去刑司自讨苦吃。简直是活该自作自受。”
“……”
如镜传完话,又恢复天真稚气的笑容,“鄢唯哥哥,你从前在一直在无往殿不知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鄢唯与瑶华皆目光一沉,如镜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殿下自小被喂养了云罗蛊,此蛊可说是蛊中之王,无论是生病或是受伤,都会减轻伤势,并且早日痊愈,但每年都会发作一次,发作起来外热内寒,苦不堪言。殿下如今这情形……就是反噬了。”
瑶华笑眯眯的补充,“我趁着蛊虫发作,去刑司走了一趟,弄了一身伤回来。”
“三姑娘……这蛊……”
她笑意不减,回了鄢唯,“自然是师尊给我种的。师尊如今还以为我尚不知情。每年的发作也只说是我体弱。”她忽然收了笑,语气是极少见的郑重,“鄢唯,如镜,即日起,谢绝一切访客。说是我闭门静养。短则十日,长不过十五日。你们也是,尤其是夜里……”
“……”
“千万不要来。”她稍稍恢复些笑容,眼里幽暗神秘。
如镜低声回道,“如镜知道,只不过三姑娘……”他欲言又止,“今年的三姑娘不同以往,您已经成亲了。”他略略提醒。
她微微挑眉,似是惊奇如镜竟然知道这么多。“那又如何?”
如镜与她对视一眼,终什么也没说,拉了鄢唯退下去。
才有空喝一口水,她苦恼的揉揉眉心,到底谁是病人啊,腹诽归腹诽,她还是唤了玖叁出来,玖叁眼下黑青,不若平日里冷淡肃穆的模样,她仰脸赔笑道,“玖叁你睡醒了?”
她的笑容真是好看的有些刺眼。
他深深一跪,“三姑娘若是觉得玖叁无能,贬了玖叁就是。”
“我只是怕连累你。”
“三姑娘,你若想去刑司探查什么消息,交给属下就是。”
“我不舍得。”她脱口而出,玖叁的身子一僵,她发觉自己失言,“我身边的人少得可怜,我禁不起伤了损了任何一个。更何况……有关于他的事情,我自然要亲力亲为,才能安心。”
他不知道“他”是谁。她说起那人的时候,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悲凉。玖叁叩了一个头退了下去。
她疲惫的看一眼天色,将衣衫拉好些,耳畔有呼呼风声而过,她只看到一个黑衣少年无声的站在她的面前。
她的唇角牵起一丝嘲讽的笑容,再也撑不住,合上了眼帘。
合宫夜宴。
少女覆了半张凰形面具,与镇渊坐在一处,虽是端持自矜的模样,却总有些心不在焉,镇渊轻轻握住了她滚烫的手,在她耳边低声几句,少女默然应了。
镇渊不动声色地看着身边这少女,她穿的是一件胭脂雪袍,恰到好处的裹住腰身,露出她姣好的身形轮廓。今夜她盛装坐在他的身边,艳惊四座,镇渊很是满意。
镇渊揽了揽她的腰,为她夹了一筷子菜,即使是夜色里少女的脸还是红了,幸好宫侍扯了嗓子说请红叶国皇子进殿。
少女把玩着一盏酒杯,清浅的酒液映出她冰冷的眸子。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所谓皇子的来意。红叶国式微,帝君与朝臣三番讨论如何处置这边陲小国。她未曾表态,却私以为不如趁此机会灭了这小国,帝君也是如此想,朝臣有说切勿多造杀孽,或是休养生息,百姓疾苦云云,不过是联姻就能办到的事。
她方抬眼,便看见那皇子穿了重莲团花纹袍子御风而来,夜色宁谧静雅,风声和煦暖人,夜宴上灯火通明,有如白昼。
还添了那么一丝神秘。
少年皇子身形挺拔,想是避嫌之故,还蒙了淡青团花面纱,一眼望去,她的心跳也为之一滞。
她不动声色地抵住心口,覆在面具之下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
诚是初见,却在她的梦里徘徊了千百遍,她不知晓他如今是何模样,会不会和这少年一样的风姿卓然。
少年皇子形容端方地朝帝君盈盈下拜,口中唱诺道:“愿帝君日月同寿,山河永享。”
帝君自是赐了座。
她将视线从那人身上移开,心不在焉地端起酒杯,刚刚碰到唇边便被镇渊拦下,他轻声道:“病得这么难受还敢喝酒?阿瑶还是尝尝这莲子汤罢。”
她依言放下酒杯,反握住他的手掌,默默地,拉了很久很久。镇渊想看看她的表情,却碍于她的半张面具,少女在他的掌心轻轻摩挲,只低着头不说话。
直到红叶国皇子亲自指了她,对帝君说道,“听闻帝国左国师年纪轻轻,还是个女子。本宫十分好奇,还请帝君引见。”
帝君微微点了头示意少女起身,少女在得到镇渊首应才不悦的皱了皱眉,勉强扬唇笑笑,“有劳皇子挂心。区区不才,正是帝国左国师。”
皇子拂觞有礼的点了个头,对帝君说道,“本宫带了些歌舞伎,想为帝君献舞一曲,帝君意下如何?”
帝君自然知道这皇子来的时候就带了一群歌姬舞姬,倒也没有为难:“早就听闻红叶国民风开放,就连舞曲也是别致新颖,孤今夜可要开开眼了。”
皇子拂觞谦虚几句,朝身边使臣点了点头,一列美貌歌舞姬便着轻纱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拿了木剑,轻盈窈窕,莲步娉婷。
镇渊在她耳畔低声,“就是现在。”
少女的瞳孔浮现了一抹嗜血的光芒。她自案底抽出一把长剑,运气注满剑身,随手挽了个剑花,以承天教独有的步法冲破了那一队歌舞。
毫不留情地将长剑刺入领舞那女子的胸膛,女子惨呼一声,瑶华倒转剑柄,将她的心脏捣得粉碎。.
女子至死那惊骇的面目让不少朝臣侧头干呕起来。
有胆大的还站起来斥责一句:“左国师是要造反……”
可怜那大人话还没说完一名青衣歌姬便持了木剑抹了他的脖子,使力之下,剑光晃花了人眼,只见那木制长剑裂开,内里竟是锋利的铁制长剑。
这下众人才明白红叶国不是来示好,而是来刺杀的。当下高喊有刺客,护驾云云。少女极快的念着法咒,剑身长鸣,她一剑快速的平平一滑,便有一排人头咕噜噜的掉在地上。她这把剑不过是普通侍卫那里随手抢来藏在案底的,怎堪她如此频繁的运气。
杀手见她已没了兵器,互相对视一眼朝她刺来,少女大口的喘着气,她蛊虫反噬之时身体燥热,功力大涨,要化解这般苦楚除了行房,便是杀人。
少女以右手画符,五指并拢微微一抵,杀手被劲风扫过不由退了几步,少女的左手微张,拇指分开,唇形微动。
杀手被她那一招兵不血刃吓住,面面相觑竟硬生生看着少女摆出一副防守的姿态。
镇渊执起一杯佳酿低低道了一声,“愚蠢。”就算不知道敌人要做什么,也没有看着的份。敌人这样蠢,真是不配让他最心爱的徒弟出手。
众人都眼睁睁的看着少女凝聚出一把长剑,光辉耀眼夺目,她极快的伸手一抓,那柄长剑竟是有实体的被她握在了手里。
杀手们才发现自己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使出浑身解数朝少女四面八方刺来,天空中惊雷一声,竟是毫无准备的下起雨来,帝君摆手示意不必躲,由侍人撑了顶棚饶有兴致的看着雨中浴血的少女。
她的胭脂雪袍子本是鱼肚白的。此时已是血红。
眼看少女就要被团团围住刺成马蜂窝了,朝臣都捂了眼不敢看,一面不知是喜是悲的想着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就要死了,宫里的侍卫能否拦下……
红叶国的杀手都是精挑细选,顷刻之间护驾的大内侍卫拜下阵来,只少女在帝君身前护驾,杀手们一时无法突破。
少女足尖轻点拔地而起,竟是占了地势之位,她的剑术天下无双,既躲了攻击又轻而易举的破了众杀手的绝命一招。
少女长剑所向,便有一人亡命倒地,她更将长剑指天引雷化作攻势,将殿上杀手魂归黄泉。
再无一人可杀的时候,她以长剑指了皇子拂觞,他的脸色煞白,只清晰的开口道,“不是我……我不知道为何会有刺客……真的不是我。”
镇渊又饮了一杯酒冷笑一声,帝君亦是在一旁只当看戏。
有个老臣试探着劝:“不如先将皇子收压监牢……明日……”
他直觉眼前温热,伸手往脸上一摸竟是滑腻滚烫的献血,当即吓昏过去。帝君让人将那老臣抬下去医治。
那血。是皇子拂觞的。
那一剑,穿喉而过。拂觞临死前还是张大眼睛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死。他此来帝国,并未准备什么刺客扮做歌舞姬。他也不知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此来,是为红叶国能与帝国结下婚姻,他是来联姻的。父王告诉他,要嫁给那个帝国的左国师。最好还要当她的正君,要听话,要受宠。
可是……夺了他性命的,正是眼前这不知面貌年纪的,少女国师。
她那一脸很快,快到他没有察觉到疼痛。她的眼里不知是否有他看错的悲伤。
少女那一剑穿喉之后,就放开了剑柄,长剑如烟云消散。已经死去的皇子拂觞,咽喉还留有被刺穿的血洞。
她垂下眼帘,只觉这一场雨很冷,冷到,让她的心也觉不出一点寒意了。
她缓缓禀告,声音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贼人均已伏法,让帝君受惊,微臣罪该万死。”
宫宴上骤然下雨,这已是钦天监的失职,每个人都被雨淋得浑身湿透,除去镇渊未打伞也是一点雨没沾,帝君是最从容安逸的一个。
好似方才被刺杀的不是他一样。帝君示意宫侍给国师撑伞,朗声笑道,“国师护驾有功,诛杀心怀鬼胎的乱臣贼子是忠君爱国,有此良臣,孤心甚慰。特赏赐国师黄金万两。”
少女面无表情地接了,“皇恩浩荡,帝君万岁。”
帝君说今日天气不好,大家散了吧。少女喂喂侧头去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皇子拂觞,朝镇渊走去。
镇渊一把扶住了她,只觉她手臂软软的毫无力气,也失却了方才的滚烫,知晓她最难熬的一夜已经过去了,心中稍慰。令瑾一扶着她上了马车,镇渊道,“阿瑶身子不好,为师让瑾一送你回府。”
少女极力拒绝道,“师尊,我一人就可以了。瑾一不在师尊身边,那师尊的安全……”
镇渊眉心一动,温言道,“无妨。倒是你,回去后要静心调养,我让瑾一多照顾你几天,朝里很快就要有大事发生了。”
少女刚想推辞,瑾一已听了镇渊的吩咐驾了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