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顾褚在铺子里住到第十五日的时候,被左释天“请”回了府。
顾褚见昔日故友如今的岳丈如此坚决,不由好笑,乖乖跟着回去,进了那熟悉的屋子,上面是左释天沉沉的一张脸。
“拜见爹爹。”
左释天“唔”一声,细看顾褚神情完全不觉窘迫尴尬,心中稍稍安慰了些,允了他坐,张口便是一些家庭和睦的大道理,说得顾褚一头雾水,却硬着头皮听下去。“……阿瑶如今虽没有正君……但在我看来,你就是她的正君无疑。那个什么墨卿至今还未见过,阿瑶虽给我解释了我这心里还是堵得慌,阿瑶与墨卿就算是教主赐的婚,,未禀报过我便是私定终身……”
“……”顾褚饮下一口茶,看着座上这岳父说了半刻也不见停,很想劝他喝口水再说话。
可左释天明显不给他打断的机会:“就是没规矩……我这里是不承认的。这些年我看着那云笙也不错,样子出众却不骄纵,反倒将她那院子打理的井井有条,有意无意的暗示过她不若纳了云笙那孩子,她倒是左推右推,到今时也不肯松口,先前送去给她的小侍,她……出征前也都原封不动地给我送回来了。”
顾褚有些尴尬的又饮了杯茶,瑶华对他隐晦却深重的情意他早已明了,她与他成婚也算是心愿达成,这之后她也没碰那些清秀可人的小侍,他心里一暖,因了她的离去而空虚的心口终有一丝暖热。
“……暄儿那孩子在朝廷上长袖善舞,却在子嗣上不成器,我总想着还有个阿瑶也不急于一时……”
“父亲究竟想说什么,株和洗耳恭听。”
左释天状似为难的看他一眼,终想起旧日的兄弟情谊,不忍开口,只旁敲侧击一句:“你与阿瑶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是我左府的嫡长孙,我必然疼爱教导……”
无怪乎父亲会说什么正君墨卿了,还有子嗣……顾褚沉默半晌,缄口不言。
“我知道这样是为难你了……你嫁给我家阿瑶本就委屈,如今过得这样甜甜蜜蜜如胶似漆我看着也是安慰欣喜……”
“……”
“哎……我是想问,阿瑶那孩子有没有跟你提过孕果的事?决定了么?是你生还是……她生?”
所谓孕果,是要吃过调和体质,一年后才能有孕的奇药。
顾褚垂着头,细细地抚过云纹袖口,话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却是提过一些。”
“那……那……”左释天有些尴尬又期待的吞吞吐吐。
顾褚微微侧头,坦然的对上左释天的眼睛:“阿瑶说……她不舍得我生。”
左释天心下一沉,脸色都有些苍白:“那是她……”
“她说,什么时候我想要孩子,就荐给她一个小侍,让那小侍生下孩子过给我。”顾褚说的很平淡,眉宇间却有几分自嘲。
左释天哑口无言。他是真不希望自家女儿替男人怀孩子,哪怕那人是自己多年挚友,但凡有些身家的贵气人家,都不会让嫡女出嫁,也不会让嫡女亲自怀子,传出去阖家的脸面也要丢光。他心里有些欣喜,又有些失望。他心里总想着,阿瑶与株和这般情深意重,若……
“阿瑶年纪还小,也不急于一时。”
左释天方才才说了那些话,此时不好辩驳,只在心里狠狠骂了,年纪还小还小,偏房那边她两个妹妹,哪个不是三夫四侍,左拥右抱,孩子也生了好几个的。只不好再打击故友,压下去一点儿没说。若不是阿瑶有个国师的身份,就算她跟顾褚结姻,谁娶谁嫁,更是个恼人的问题。左释天只觉自己每日为这些孩子操碎了心,真真吃力不讨好。
****
夜来灯火通明,相抚锦协同左右副将,些余谋士围了一圈共襄如何攻破红叶国,右副将低声建议:“相将军也该叫上副帅和国师大人吧……”
青袍的谋士嗤之以鼻:“这样晚了,就算我们想叫,人家也不一定来吧。”
相抚锦脸一黑,“去请。”
不多时,玖颜与瑶华一同到了,两人都是便装而来,但看玖颜就觉得郑重,看瑶华就觉得太过随意,特别是她一头青丝只在发中轻轻一系,袍子宽大,愈发显得的娇弱不堪一击。两人同坐后,相抚锦一如既往的铺了行军图,絮絮讲了形势,国力,如何行军之类,首战虽是告捷了,但座上无人有骄纵喜色,可见相抚锦训下有方,相抚锦在关键处插了不同颜色的小旗挨个说明,便无人注意到那宽袍的少女国师端起面前的茶水来囫囵吞了几口,压下腹中即将发作的轱辘声。
前日她悄悄去饭馆很是满意的吃喝一顿,还买了些点心糖果带回来,谨一是来照顾她不是训导她的,因此只得陪了她胡闹,这几日却形势严峻,她看着军中的饭菜,只给自己拿了馒头吃。
再……再也不要来随军了。她犹记得自己狠狠咬着那发硬的馒头时如此发誓。
袍袖被人轻轻一拽,她方醒转过来,见玖颜用了传音入密提醒:“你方才入神,那个刀疤脸的谋士问你可有高见。”
少女想想他们方才所论,又想起谨一的私下提醒,只得微微皱了眉说一句,“诸位谙习兵法,本殿却是个门外汉,若有不当之言还请指正。”
玖颜有些意外的看她一眼,少女眼角眉梢都是淡定,想来是有对策。
相抚锦虽不把她放在眼里,也不好公然驳了她的面子,再之行军路线已定,他便听听这少女国师有什么话要说。
“本殿听过一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们若可分兵两路,声东击西,是否可以出奇制胜。”
“不知是哪两条路。”相抚锦有意为难,她怕是连红叶国皇宫怎么去还不知道呢。
果然少女眉毛一挑,说得有声有色:“当然是陆路和水路。”
相抚锦嗤笑一声,“本将愚钝,还望国师说明。”
玖颜几乎想拦住不教少女再说,谁料她却一改柔顺之色,眉间的飒爽风华让人精神都为之一振,“相将军带领人马从陆路攻入,玖殿下带着人马从水路行进,相将军攻破城门,玖殿下牵制住京都禁卫。”
“若水路行进不利,本将岂非腹背受敌,身陷囹圄。”
少女故作惊讶:“相将军身为一军统帅,怎能说此丧气之言,此乃军中大忌,不仅不详,还会……”她明眸善睐,笑容狡黠,“动摇军心呢。”
“你竟敢如此污蔑相将军……”青袍谋士一拍桌子站起来指责她。
少女做了个打响指的动作,却未打响,众人刚想嘲笑,那青袍谋士便捂着手滚到了地上,少女扬声道,“本殿不过说说自己的见解罢了,相将军本有妙计,本殿乐得清闲也是好事。”
青袍谋士的左手鲜血如柱,原是断了一根食指。
谁也没看清少女是怎样下手,面色惨白的刚想指责,少女便做银铃笑道,“诸位这般看我做什么,我不过,跟这位开个玩笑。”言罢,她蘸那谋士的血便在虚空飞快地画了几下,一时之间光华大盛,少女打了个哈欠摇曳而去,那青袍谋士的断指已然接好,除了一地鲜血外再无痕迹。
相抚锦唇角抽搐,眼眸里是骇人的火焰。
玖颜无奈替少女解释一句,“这位不必见怪,更无须怨憎,所谓断指,不过是瑶君跟大家开的玩笑,大家不信可看这血,不过是相将军方才布阵所用的朱砂罢了。”
果然相抚锦手边那一盒朱砂只剩了盒底。
玖颜见大家已然明了,虽是疲于说明还是给了瑶君最大的面子,“诸位都是帝国忠臣良将,瑶君不会对诸位下手,这一手只是障眼法。天色已晚,在下提前祝相将军凯旋。”
说罢亦离席去了。
他没有说的是,瑶君这么多年,一直就没学会过怎么把响指打出声音。
他走了以后,刀疤脸的谋士率先从一室惊悸之中醒悟过来,只低嘲一句给大家宽心,“听闻左国师继任那日,乘凤凰彩车而来,仙音鹤舞几乎被引为天人,也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而已,承天教这些人装神弄鬼的故作神秘,相将军不必理会。”
换言之,就是国师,国教之类,为帝君堪吉避凶,筹算国势,不过虚无,奈何国家都需要这样一门手艺,他们武将自然不把这种放在眼里。
他这样一说,屋里尴尬的气息立时散了,大家又慷慨激昂的将攻打红叶国之计说得再详细些,兜兜转转改的天衣无缝,这才各自散了,准备好好睡一觉明日上阵杀敌。
****
玖颜出门不久,不自觉的朝一面走去,海上明月仍是素日见惯的清辉,海面上波光粼粼,却霎时好看。拦桥边,少女双手抓住桅杆,似是听见他来,笑意吟吟的朝他望过来。
这般的清影玉骨,有若月下妖灵,只轻柔缠绵的张开双臂,唯恐梦醒便只剩一袭白骨森然。
玖颜登时醒悟,少女那一缕无声的杀意,他绝不会会错意。
少女恍若未觉,犹自笑道,“玖殿下怎知我在这里等你。”
玖颜不是风雅名士,自然不会像少君似的回一句自是苦苦寻着佳人芳迹,终得以相见一解相思。少女想着玖颜若是像少君那样一句该是多荒唐可笑。玖颜淡淡道,“瑶君韬光养晦多日,今日出此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定是有深意。”
“我不过随意说说,以相抚锦那般,必不会派你我出战。”少女背靠围栏,凤凰面具在月光之下微微泛着冷光,将她的眸色染得幽深,神色难辨,“退一万步说,纵使我真的出战,众将士又能否诚心归从。”她本是想说你我的,但想到玖颜是修罗场统领,就连谨一对他也是和颜悦色,这般人才,恐也能收复将士的心吧,她却无此本领,若是让她持了□□盔甲,于阵前说一通保家卫国的慷慨陈词……想一想那般场景,就觉得虚假的无法忍受。
玖颜默声不答。
少女忽然盯住玖颜的眉目,似乎他的脸上生了花,“你与……”说到此处,她蓦地一顿,生怕自己说出什么惹了谨一怀疑。
玖颜看了看她,似是无意般轻声道,“谨一不在这里,你有什么话尽管问。”
少女霍然瞪大眸子,谨一向来神出鬼没,有时不在她身边,有时又忽然冒出来,暗卫的气息一般都收敛的极好,她几乎探查不到,因而从不敢造次,恐自毁灭亡。
玖颜却淡淡的:“你孤身来此,教主派了谨一跟着,任谁也能看出来这是监视。”
自己的弟子出门还要带人监视,这是太过看重还是不放心。少女唇角噙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她愈发想起少君没头没脑那一张纸条,写了玖颜两字是什么意思,玖颜人就在这里,她要杀要剐要防都不知晓,反倒是被他道出许多,让她羞愤难堪。
少女背过身去,似是看着海面粼粼水光,任长发散开拂住她半张面庞,少女唇形不动,用的是教中的传音入密,“你与少君……可是有故。”
玖颜看出她谨慎,因而也随行靠在了围栏边上,用了密法回她道,“数面之缘,常听少君提起殿下,言语颇为赞美。”
她心中一紧,不动声色问:“当真?”
“自然。”
他话音未落,少女以掌为刃斩断他几根发丝,当然若不是他躲得快,便顷刻身首异处。
“瑶君殿下,你杀了我不打紧,可你那般身手在这船上可施展不开。”尤其是这样不管不顾的打法,船也得教她凿沉了不可。他温言说着,似乎还带了笑意,在少女听来却是嘲笑,直想下一刻便将这无礼之徒毙于掌下,可是一来,她似乎不是他的对手,二来,她一掌下去,这一船的人都要命归黄泉。
少女只重重剁了脚哼一声,扬长去了,只觉脸上羞的恼人,推开自己的房门就狠狠关上倒去床上不发一言。
玖颜这边却是泯了笑意,他低声说,“我不知你如今惯做这种勾当。”
谨一从房梁上翻身下来,面无愧色,“首领忘了,我们暗卫最会做的就是这些。”
玖颜冷笑一声没有答话,谨一顾左右而言他,方才瑶华在房里跟相抚锦几人之时谨一不在,方才他与瑶华最初对谈时,谨一也不在,偏偏在她以传音入密问出少君之时,谨一才来。
谨一不顾他如此冷面,有些急切问,“首领没事吧,瑶君殿下被教主宠溺过了,实则骄纵无礼至极。首领可有受伤。”
玖颜自他手里抽了衣袖,神情淡淡的,“瑶君功力未成,还伤不到我。倒是你,可以去跟教主禀告瑶君与我交恶,看教主如何抉择了。”
谨一咬牙,被昔日首领如此出言羞辱,让他心里十分难受,身为暗卫忠于主子就够了,他却是奉主子的意监视瑶君,这几日来他也看出这小姑娘畏畏缩缩,不敢有出格之事,特地放她一会看能不能引出什么,却看到她跟首领动了手。
“依我看,教主定会传信来让你劝诫瑶君不要伤我性命,至于交恶,那是再好不过,教主定是希望瑶君是悉心依赖他一人便是。”玖颜难得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言,瑶君的艰难处境他看的清楚明了,虽无意伤了昔日属下的心,但仍是忍不住出言讥讽。
“主子要做的事,谨一不敢有违。首领保重,谨一告退。”那少年的步伐些微凝滞,寂寥的背影看着单薄如纸。
房里咬住枕头发脾气的少女瑶君也慢慢冷静下来,想着玖颜那一句少君常提起你,这怎么可能,自从她被镇渊要去,明面上跟少君是毫无关系渐行渐远的,若非情非泛泛,少君怎么可能在外人面前提起自己。
除非……他们真的交好。
但又难保不是玖颜的谦词,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少女捂住脑袋,被这一团迷雾笼罩极是烦恼郁闷,心有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