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事妻誓拟同生死
作者:星霖子      更新:2019-10-29 22:29      字数:5527

第十五章是谁永落轮回,戏台之上,爱恨痴缠,沉溺悲欢。

故园,繁花落。云水高处,少女静若拂柳,一袭红罗长裙好似海棠花盛开一般委身于地,明艳如火,暖如骄阳,傲然风姿,当真是举世再无双。少女形貌昳丽,面上三分清瘦犹胜从前,她迎着日光凝视自己冰白的指尖,唇边尚有温度的笑意变成冷冷的嘲讽,唯冰雪一样的容貌纹丝不动,她犹是想,帝君密旨哪怕红叶国交了降书也要踏平那一方土地,她双手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是她自生以来,头一次这样杀戮。

时至今日,她心里却只剩下一份愧然,想着,唇边自嘲的笑意愈发浓重,眼里寒光大盛,她低低呢喃:“果然……也还是他的徒弟啊……”

身后有轻缓的脚步声淙淙而至,少女循声稍稍警惕三分,只见那素衣云袖的少年遥遥走到她身后,淡泊宁静的气度竟不为少女的气焰打压分毫,他自宽和致远。少年朗朗开口,声音亦是如珠如玉,“三姑娘安好。”

是……云笙。

少女微不可闻的应了一声,迎着日光转过身来,少年仿佛以为置身冰天雪地,少女有着一副冰雪容貌,却几乎嚣张得连炙热的阳光也不惧怕的模样,反倒是夏日尾声的暑热消解几分,像是怕了她一般。

云笙服侍她多年,情分自不可比,自鄢唯来后她很有些忽略了他,然而云笙不嗔不怨带着院子里的人都极守本分,她不是不愧疚遗憾的,想及此,她将目光在他的脸上流连一会,云笙未及弱冠,看着颇有些弱气,奈何眉目温和从容,自有一番宁静安逸,不知不觉要压去夏日的燥热,少女放柔了声音道,“我这几月不在,府里你多费心了。”

云笙面上添去三分绯红,这样难得的丽色让少女的眼神更是松动几分,他缓缓答道,“三姑娘言重,这本是妾侍分内之事。”

少女好似呆住,仿佛才想起云笙是她最早纳的一房侍君,只是因各种缘故拖延至今也没碰过,少年垂在身侧的手纤长有力,腰间的墨玉紫带极好的勾勒了他的身形,少女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若是放到平常人家,云笙这样出色的人才怎么也能当正夫了吧,却甘于在这里做一个毫无名份的侍君,也真是委屈他了,想及此,少女略是惋惜道,“云笙,这些年来,我真是亏待了你。”

他凝视她半晌,霍然浅笑,“妾侍未曾想过,三姑娘一向对妾侍很好。”

她径自缓缓道,“你是清白人家的好孩子,父君,平君对你称赞有加,你正值妙龄,不若我认你为义兄,将你风光嫁出去,奉送万两陪嫁。以后我国师府就是你的娘家,你……”

云笙的眉尖貌似无措的抖了抖,很是难得的直直望了她,从少女那带着笑意的冰雪双眸里望进去,她的情绪藏得太深,唇角的笑意又是那样真诚,真诚到,好似没有纠正挽回的余地。他上前两步,不由分说将少女的手握在怀里,贴着他滚烫的心口,她摸到那里有力的搏动,只微微歪了头,示意他说下去。“三姑娘,是妾侍哪里做的不好,你要赶妾侍出去。”

少年眉眼满是忧伤悲凉,似有微微水光潋滟。他本就容貌出众,这样是弱的时候更是有如花繁似锦,怒放争妍,她不小心看去他的眼底,里面星火璀璨,孤影绰约,恍如一个隔世的梦境。她心里一慌,极力抽回了手去,几缕凉风过境,她不知心底是否也是这一般冷然。

“三姑娘每每归家,都藏着不可说的心事,三姑娘喟然孑立,什么事……也不肯说出来。”

“……”

“三姑娘变了太多。”他似是遗憾叹息。

“……”

乌云消散,露出明艳的日头微风拂动,他衣饰上熏了淡淡的兰香,香气旖旎动人,有若仙境碧纱轻扬,他和煦一笑,仿佛一瞬间姹紫嫣红,花都开好,他对她说:“阿瑶,请恕我唐突无礼,我怕今日以后都不再有机会告诉你……”他的笑意温柔如波蔓延,“阿瑶,我仰慕你,喜欢你,一生一世……都想这样陪着你。我是你的侍君,名份虚实都不要紧,我……想永远陪在你身边。”

……

第一眼的时候,她便觉这少年静如青莲,却美如罂粟,他的荣华气度皆是她望尘莫及,却心驰神往。说到底……她有这几房夫郎,有真心爱着的人,有望尘莫及的人,还有……埋藏在心底不敢说出口的人,云笙……是第一个向她表达爱慕之意的人。

戏文里爱恨痴缠,因果难辨,时哭时笑,真假莫测,一如这些恍如隔世的美梦,时醉时醒,沉溺贪欢。

他拨去她额边的乱发,将这玉雕似伫立的少女揽在臂弯,轻柔仔细,彷如是天下无双的珍宝,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细不可闻,少女娇躯轻颤,终柔顺地伏在他的胸口,低声道,“云笙……你不必这样。”

“阿瑶……”

“你侍候我多年,不必这样谨小慎微。”她神色清明的推开一怀温香,少年的眼里满是伤痛,她定定看了,仍是说,“诚然,我并非对你无意,只是无论是瑶君还是国师……都不是我自己选择的。今后荣华富贵,沧海桑田……也不过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或……我终会死无葬身之地。”她淡淡说着,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下场一般,“云笙,你还这样年轻,能过上一份安稳富足的生活,是我这一辈子也求不来的恩赐。”

少年默然不语,掌心却已被冷汗浸透。

****

天下,似乎不需要一个她这样噬血的国师。

再如何粉饰,如何巧舌,众大臣众将士都看在眼里,就连回朝帝君对她褒奖赏赐以后,特特让她“好好休养”,不必临朝。

少女在府里待了三日,少君便私下传信来邀她一见。

此时她安坐在鸿渺阁雅间里,少君在她对面。

“你这一去,倒是消瘦不少。”

少女不自觉的摸了一把脸,含糊的应一声。

少君为她斟一杯酒,眉眼含笑。

少女心有不平,也顾不得不宜饮酒之事,端起酒杯便一饮而尽。

少君轻轻合掌,语气平和,“瑶华,你这一次,做的很好很好。未心浮气躁,未贪逸图乐。”

少女不料他如此态度,只垂了头默不作声。

少君犹自夸赞,“你先是向瑾一示弱,预备来日发作的契机,后自入敌人后方,一一击溃。那个相将军一向仗着军功目中无人飞扬跋扈,你对他打压陷害,也是上上之举。你短短时日能成长这些,我很是欣慰。”

少女红了脸,心里犹有些委屈。

“你回府后消沉至今,却是让我大失所望。”少君换上沉痛的语气,不顾少女即将反驳出声,“你是怎样想的。”

少女十指交缠,有些局促又有些不忿,“镇渊让我做这个国师,让我在人前杀了那么多人。让我出征,给我机会独当一面。却原来是要让众人看着,我这个国师,是怎样一个只会杀人,残忍嗜血的傀儡,帝君允我不必早朝,镇渊闭关不须我去拜见,我……”

少君低低一叹,忍不住打断她,“你可知镇渊继任国师之位后做了什么?”

这等陈年密事她怎会知晓。

“九王谋逆,被押入死牢后死士暗卫倾巢出动,镇渊一人,屠尽百余反叛。而这,不过其中一件。帝君初登皇位之时,镇渊是他最好的一把刀,但凡不从帝君之意者,皆是镇渊去抄家灭门的,这些事天下皆知……你现在还以为,自己双手沾满了鲜血么?”

“……”

“帝君让你不必早朝难道还不是好事?你初次出征自然不知道,但凡有功将领都会放些许时日的假,一是为了与家人团聚,二是为了休养身体,此乃皇恩。”

“……”

“至于镇渊闭关……你不必理,若真有心,每日去门口请个安,不出十日他必出关。”

少女的阴霾一扫而散,又随即懊恼起来,少君方才还夸她,自己却连这些小事都想不清楚,白白在家郁闷三日。真是怄也要怄死了。

“话说回来,那个玖颜,你见过了?”

少女见他神色郑重,知道闲话说完,少君邀她一见自是为了筹谋他们的计划,便仔细回想一遍,答道,“见过。身手还在我之上,单打独斗我没有信心取胜,他身边……还有不少深不可测的暗卫……我……”

少君愕然,摆一摆手连平日里风流潇洒的模样都没有显出来,他问,“你讨厌他?”

“没有。”

“还是他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或者触到你的逆鳞了?”

少女一头雾水,“没有啊。”

少君很想捂住头□□一声,又觉得这样太破坏形象,只得勉强问,“你拿到玖颜名字那张字条没有?”

“……拿到了。你难道不是想让我杀了他?”

“胡说。”少君想起自己的确没解释清楚,他只当瑶华一定会对玖颜关注,从而……他接到密报说他们相处不是很好,可也没想到竟相处到要杀人的地步,好在瑶华没有动手。他扯扯衣领,语重心长,“玖颜是修罗场统领,修罗场百万罗刹都归他管理,这样的人,或者是这样的身份,你不动心么?”

少女认真的说,“我……能推翻玖颜么?”

“不是推翻,是收为己用。”

“你要我去招降?”少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玖颜容貌不差,功夫也是上乘,为人虽刻板老实了些,但是深得人心,这样的人,你喜欢么?”

少女豁然开朗,下一刻即掩口低呼,“你要我去骗他?骗他喜欢我?”

“这样的人,可堪利用,你对这样的人,也是没什么厌恶的吧?让玖颜成为你的傀儡,忠于你,爱上你,心甘情愿的为你做事。也让我看看瑶君殿下的本事。”

“……”

“我本想让你借着这次行军拉拢玖颜,至少要给他留下一个深刻印象,既然失败了,现在也不算晚。”

“可是少君,我不想做这种事。”

他冷冷一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上位者更是要心狠手辣,镇渊便就是这样的人。你一日做不到无情,一日就不能实现心中所愿。只要能达到目的,过程手段都是次要,这个道理,还要我来教你么?”

“我和镇渊是不一样的。你拿他的样子来要求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不说镇渊,你连秣阳都比不上,你知道秣阳手下养了多少人,在各处安插了多少人?你呢?你身边除了玖叁,还有几个能往外派的人才?你安插在四处的眼线每日都探听了什么情报给你,你养了几个食客谋士,他们又为你出过什么好计策?你若要讲什么人性道义……不若此刻便回去闭关,等二十年,三十年后看一看你是不是镇渊的对手!”

少女霍然起身,她的眼里有饱含怒火,无处发泄,少君句句戳中她最难堪的心事,她一句也反驳不了。她没有自己的势力,平日里几乎都靠着玖叁打探,她知道,承天教里是没有几个如她这般孑然一身的人的。

退一万步来讲,即便她闭关二十年,闭关一辈子,于武艺灵法上,是赢不了镇渊半分的。再者,她……根本等不了二十年。

她不是天生的善者,她也杀过许多无辜的人,也做过很多毒辣的事。少君的言辞确实偏激严厉了些,却,字字珠玑。

少女缓缓合上了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冷静,“你要我怎么做?”

少君惊讶于她竟然能这么快想通,他还以为她会哭着或许大怒着发一顿脾气回府消沉几日才能接受,果然,瑶华已经长大了。少君微微一笑,递给她一小叠册子,“这是玖颜的喜好,生辰以及一些琐事,你好好记住。还有……你拉拢玖颜,要小心行事,若在功成前先教镇渊发觉,那便棘手了。”

少女接过来无奈的翻了翻,遂告辞而去。

****

墨卿着如镜替那女子拆开纱布,道,“容姑娘不要怕,睁开眼睛就好了。”

是瑶华临出征前着秣阳替容绯音治好眼睛,这几个月下来已见成效,果不其然,容绯音的覆眼纱布拿下来后,入眼是昏暗的屋子,屋内已细心地遮了帘子,她压下心里的惊喜,感喟道,“三公子此恩此德,妾身万死不能报。”

秣阳着如镜收拾药箱,却淡淡道,“容姑娘的眼睛已然复明,我也算是对瑶君有了交代,这便告辞了。”

“三公子留步。”容绯音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几番欲言又止,她与这男子一点也不熟识,他却是瑶华的夫郎,医称国手,从前长公子也托了他多次为她诊治却被婉言拒绝,他如今肯替她医治,也是看在瑶华的面子上,容绯音咬了咬唇,轻声问:“敢问三公子,瑶华妹妹……是不是回来了。”

秣阳顿住步子,却是头也没回,“此战大胜,她回来有七八日了。”

“妾身想见瑶华妹妹一面。三公子可否替妾身做个人情。”

秣阳淡淡的抚摸了自己袖口上的纹路,只冷笑一声拂袖去了。秣阳与如镜走后,看守容绯音多日的侍女小心翼翼地道,“容姑娘……三公子虽是殿下的夫郎,却不是很得宠的。”言下之意则是瑶君见三公子的次数可远远不如见她。

容绯音想起几月来与秣阳相处,他言辞淡然,于医理上无人出其左右,今日见他容貌,也算是上佳,这样的好人才,为何不得宠呢。她惋惜的叹了口气,“我那句话,想是叫他难过了。”

侍女宽慰一笑,“容姑娘切勿自责,三公子有些恃才傲物,平日里对每个人都是那样的。”

容绯音默默惋惜一阵,她身子弱,撑了许久终是再坚持不了,让侍女扶到床上睡了。

****

入夜。永夜殿。

长公子手持一管玉笛站在桌边,吹响一曲呜咽的旋律,曲声震荡人心,感怀伤情,实在是让人想不到堂堂承天教身份贵重的长公子,也会有如此失意之态。

九瓣琉璃烛灯火光摇曳一阵,长公子停了吹奏,只见一穿了黑缎长衫的冷峻青年静然立在眼前,他虽为遮掩,却站在逆光处教人看不清容貌,长公子知晓这定是暗卫之流,只轻轻摇了摇玉笛,放在桌边,等那人开口。

那人压低了声音,“容姑娘的双眼已经治好。”

长公子早便听闻了这个消息,只不知真假,阿音那里防守严密,瑶君殿下又是教主的……,教他无处闯入。此时他也只说,“阁下就想说这件事么?此事举教皆知。”

那人语气如常,“我家主子可让长公子与容姑娘一见。长公子可要跟我走。”

“你家主子是谁?”

“长公子向来冷静自持,因一女子却进退失度,有碍身份,容姑娘所囚之处也不亚于龙潭虎穴,我家主子虽有意成全二位,却怕受长公子连累。”

“……是瑶君?她会有如此好心,这所谓恩惠,莫不是个陷阱吧。”

“长公子慎言。三姑娘力所能及,只能让二位见半柱香的时间。长公子若是不信,三姑娘反倒无需冒险了。”

长公子缓缓握紧了拳,眸色晦暗如深,“我该怎么做。”

……

当晚,月色如醉。

少女于窗口饮了一壶葡萄佳酿,依稀听见院子里的小侍女们又三两成伴地低呼“昙花开了。”她将酒盏退到一旁,兀自在窗口坐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