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这咫尺之间迫人的美丽,浅山碧水,烟霞青石,绮丽灿烂。
落花翩翩,碧空浮云卷,细水如云烟。
少女在这样一个晴好的日子里起了个大早,穿了件绢地云纹缎袍在院子里喂鱼,秀发蜿蜒,玉容冰肌,教人一时贪看住,再移不开步子。
她甫一抬眼,便是那云袖素衣的少年捧了几个盒子走到她面前来,好似那日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他只温柔地看着她,只眼里的深情炙烈又温和,少女只得指了这些疑惑问:“这些是……”
云笙将礼品一一放下呈给她道,“这是……月圣女送来的,这是……少君送的……这是……”
少女听闻“月圣女”三字已然冷了神色,瞄了手边那个鲛绡丝缎包裹起来的方形物事很久,才示意云笙打开它,才一打开,云笙的眼底便满是惊叹,玉质天然,雕工更是灵巧,光一个盒子便是如此费心,不知里面又是什么。少女冷眼盯着盒子上那一株寒梅许久,气息稍稍紊乱了些,云笙见她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块暖玉,小巧玲珑,做玉坠子或是腰佩都是不错,少女将那块玉拎起来看了看,谁也不知道发生何事,下一瞬少女就将玉佩玉盒统统摔去地上,摔成几瓣,很是可惜。
犹不解气一般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
“我这才回来,阿瑶便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又是谁惹了我们的阿瑶啊。”说这话的是的褚平君顾褚,今日铺子里事少,他便想早些回来陪瑶华,一进门就看到她拿着一块玉看,然后摔碎的事,只轻轻拍拍她的背劝抚一番。
瑶华一见是顾褚,总觉得有些羞涩难堪,只坐回原处侧过头去道,“没什么……不喜欢这个礼物而已。”
顾褚往地上望去,方才离得远,他并未注意,此时一看,那玉石雕工,竟是刺目的眼熟,他弯腰捡起来稍稍拼了拼,立时认出是那女子订制的玉佩,他低声问,“阿瑶为什么不喜欢?”
她知道事情始末,却没想到这玉佩终究是要送给自己的。此时想起,只觉心里堵得难受,也知道在顾褚眼里,她一定是个刻薄寡义,喜怒无常的人。
只是……这是她不能对顾褚说的。
比如教里三圣女与她不和,此次更是借了送礼为名堂而皇之地挖苦讽刺自己。
比如那一株寒梅,仅仅一枝,寒风凛冽里开的惊艳,说的是她自命清高,孤芳自赏。又比如那一枚暖玉,上面是一个女子于夜色之中静待良人,苦等不到,说的也是她……永远也等不到自己的良人,还犹自痴心可笑。
还比如……月圣女从前是镇渊修炼的鼎炉,得他信任爱重,后来不知何处惹了镇渊失了宠,也致使三圣女身份上的没落。这等陈年秘事,是她调查得知,镇渊是不会告诉她这些的。
顾褚只看见她垂头默不作声很久,眉目间也没半点悔悟之色,便柔了声劝道,“阿瑶年纪小,身边又没有同龄的玩伴,居在高位,也要懂得人情世故,这样摔碎了人家的一片心意,岂不是成心要与人家交恶?”见她不说话,他只以为有成效,又道:“以阿瑶的身份,自不必讨好勋贵,却也不能太倨傲,若不喜欢退回去或束之高阁就是,何必要毁了。”
瑶华的心里烦乱得很,只深深垂头不语,她生怕一出口就让两人之间无可转圜,因而良久,她才勉强笑道,“我知道了。是我……不懂事。以后不会了。”
顾褚也看出她不是诚心悔悟,但她短短时刻不闹别扭说出这番话,他心中宽慰,回了屋里去。
瑶华直目送他走远,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眼圈有些红,她无精打采的问,“云笙……少君送的又是什么?”
云笙将包裹的鲛绡缎子打开了,少女的目光便黏在了上面。
是一件披风,制作精细,上好的料子,结实又挡风,还微微透出一种极熟悉的香气,少女缓缓将披风抱在怀里,一时之间,竟不知沧海桑田,今夕何夕。
云笙轻声道,“三姑娘……”
少女方觉自己失态,将披风放了回去,勉强叹道,“待日后天冷了,披着正好。”
云笙低低称是。
“还有什么?”
云笙又递上一封帖子,面露疑惑:“是承天教玖殿下送来的请帖。”
少女听闻“玖颜”,提起三分精神,当即拆了信,有淡淡龙涎之气散出来,却是几排豪放大气的字,是备了陈年佳酿,还特特说明了是药材酿的酒,请她共饮。这样诚挚,她倒不好不去了,少女捻着帖子怔了许久,终是释然,也罢,反正她根本想不出接近玖颜的理由,便顺他的意去看看。
少女收了帖子,看着云笙在一旁静立,从容悠逸的模样甚是出众,她微微叹息一句,道,“云笙,那件事……你考虑的如何?”
云笙似乎没想到她会旧事重提,只苍白了脸低声道,“你这样厌恶我?”
少女端看这出尘的少年,说到这些事的时候,他就不再用那些累赘的敬称,听起来很是顺耳,他在她身边服侍多年,从未有任何错漏,对她悉心又体贴,她质问自己,又为何要伤这个少年的心。
他只当她是默认了,露出一抹凄然恍惚的笑意,勉强福了身子转身就要退下,少女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臂,她缓缓站起身来,双手环在他的腰上,曼声道,“我记得我说过……我对你……并非无意。”
少年垂着头转过身来,他比她高出许多,见少女仰视望她只柔顺的半跪下来,少女如愿以偿的摸到了他的脸,掌下的肌肤莹润如玉,她不曾想到咫尺之间这迫人的美丽,有若浅山碧水,又若烟霞青石,绮丽灿烂。她终是狠不下心,低声道,“也罢,我想着让你离开才是最好的归宿,但你却……”她伸出双臂揽住他的脖颈,在他的肩上枕住,在他耳畔低语:“云笙……今夜……做我真正的夫郎吧……我必然好好待你,但凡有一日你不负我,你便是我左瑶华永远的夫郎。”
他回抱住她,“阿瑶。我等这一日……等了很久很久。”
繁花似锦,销烟如梦,这一场夏末的情意缠绵,她再回想起来的时候,也还是会,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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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君说,要她不要刻意去装闺阁小姐的羞涩,也不要故作落落大方,更不要自侍身份,摆出瑶君国师凛然不可犯的架子,只顺从本心,以最真实的自己去面对玖颜就是。
最真实的她么……她戴了太多面具,温和的,幼稚的,平易近人的,嗜血的……可是哪一个,都不是真正的她。
她也不知她原本是何模样了。
少女换过一件紫地莲纹袍,端正的戴好凤凰面具,对镜缓缓露出一个温润的笑容。
少君说过,不到功成那一日,便不要给他看到自己的真容,她的容貌是她要珍而重之的最后一张王牌,不是能让她轻易使用的。
少女深以为然。
乘了马车到承天教,先在门外给镇渊遥遥请了安,又与容绯音见了一面后便直去了玖颜那里。
他已经在等她。巧的是,玖颜也穿了身玄紫麒麟袍,身形俊挺伟岸,她不由多看了几眼。
少女合掌而笑,“殊不知玖殿下的日子过得这样惬意舒适,真教我歆羡不已呢。”
玖颜请她落座,一面道,“我那些手下一个个都让我休息,我这样一个粗人又不懂风雅之事,闲在院子里几乎要成了酒鬼。”
少女仍是笑,连同她面具上的凤凰都要展翅飞入天际去,“这可真是巧,音律词曲,赋诗作画那些繁琐事我半点不懂,倒是能陪着玖殿下一醉方休,今日谁先趴下就算输,要受罚的。”她不知为何张口就说了这些,说完但觉自己与玖颜像是认识多时的故友一般,明明在外出征时,她还对他刀剑相向,玖颜与她,虽一同出征去了但交集还是很少的,他又为何下帖邀她。还有那一日的传音入密……她竟险些抛在脑后了,深深责怪自己大意,这样下去如何能够……
玖颜只觉这少女明媚爽朗,不知为何忽然不发一言,便斟了酒给她道,“瑶君请。”
少女接过酒爵,于清浅的酒液中看见自己惊慌失措的眼眸,稍稍镇定了心思,恢复来时的笑容,“怎劳玖殿下替我斟酒,这杯该是我敬玖殿下,谢玖殿下在营中相助之力。”说罢翻转手腕,将满满一杯吞入腹中,翻转酒樽,一滴酒也未剩。
“瑶君言重了,同是承天教之人,自当同心协力,这杯敬瑶君独闯皇宫的果敢。”
他二人碰了杯,双双一饮而尽。
喝酒向来是不轮身份辈分的,二人又互敬几次便觉累赘麻烦,便各自斟酒碰杯就喝,桌上的菜倒是没怎么动,两坛酒下去少女眼眸明亮如星,又一丝酒气未吐,口齿清晰,显然一点醉意也没,玖颜暗自惊叹,对少女也是换了个印象。
“玖颜……?我叫瑶华,你叫我名字就好了,瑶君来殿下去的我早就觉得麻烦!”
玖颜含笑称好,“瑶华可真是好酒量,教我大开眼界。”
少女被他称赞,一点羞怯也未露,“我若能与你早些认识多好,从没有人和我这样痛快的喝酒呢!”
“现在也不晚,我下帖子的时候还怕瑶君……瑶华不肯来,倒是我多虑了。”
少女眯着眼睛笑,“好酒好菜,我怎么能不来。”
“瑶华再来尝尝这新酿的青梅酒。”他拍开坛子上的封纸,清冽的梅香便窜出来,直教少女馋虫大动,玖颜毫不吝啬,拿了诸多私酿出来,二人便左一杯右一杯,后来竟开始兑酒喝,直喝了许久,少女面色绯红,方露出些醉意。
“今日天色已晚,我教下人收拾客房给你住吧。”
少女喝酒喝的毫无正形,早就坐到玖颜身边去一会摸他头发一会拽他袖子,她低声唤:“阿……阿颜……”
“……你喝醉了?”玖颜伸手扶住身姿柔软的少女,少女醉眼朦胧躺在他的臂弯,手却还不死心的要拽住他的衣领,玖颜温言道,“我扶你去床上歇息。”
“不要……”
玖颜无奈的苦笑,只任由这瑶君殿下小孩子好奇的摸摸碰碰,眼里不自觉的添了分宠溺。
少女在他衣服那只麒麟上摸了许久,忽然张口缓缓唱歌,歌声空灵弥远,“……”
他向来不在诗词上下过功夫,她方才虽也说音律词赋半点不懂,他深知定是自谦,瑶君好歹也是世家嫡女,看起来又不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样子,学问上想必也不会太差,玖颜如是想。而少女虽然醉了,这歌听来却别有一番出众,让人意想不到,这样干净清澈的歌声,出自承天教瑶君之口。
他仍记得,他带兵攻入皇城后,尸骸遍野,有着镇定眼神的纤弱少女,一身红衣浴血,在风中猎猎飘扬,他每每回想起来只觉触目惊心,却永生永世也无法忘怀。
少女唱了一遍又一遍,待一个低低的尾音之后却带有三分呜咽之声,随即消弭,少女恬然安睡。
玖颜将她抱到榻上替她盖好被子,吩咐下人好生照顾便退了出去。
原来这客房到头来是为自己准备的,他心里好笑,月凉如水,冷风一吹,他的酒也醒了三分,回想起方才少女音容笑貌,缓缓合了眼,躺在榻上睡了。